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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竹的名号,在云泽县城里是响当当的。他那间“回春堂”药铺临街开着,门前悬着“妙手仁心”的匾额,日日人来人往。傅大夫年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医术却已极是精湛,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常常能寻到一线生机。更难得的是他心肠仁厚,诊金药费从不过分计较,遇上实在贫苦的,便只收个本钱,甚至分文不取。因此,城里城外,提起傅青竹傅大夫,无人不敬,无人不赞。

然而,这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的傅大夫,自己却身患一种难以言说的怪病。这病由来已久,平日里隐忍不发,与常人无异。可一旦天色转阴,风雨欲来,尤其是那种连绵数日的寒雨季节,傅青竹的心口便会骤然绞痛起来。那痛楚非比寻常,并非皮肉之苦,而是从骨缝里、从心脉深处钻出来的寒意,伴随着尖锐的刺痛,一波强过一波,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钢针在他心脏上反复戳刺、搅动,又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心尖,一点点收紧,要将那点温热彻底捏碎、冻僵。每逢此时,他便脸色惨白如金纸,冷汗瞬间浸透里衣,连呼吸都成了艰难的负担。他试遍了自己所知的方子,尝遍了能找到的药材,甚至翻阅了家中几代行医留下的珍贵古籍孤本,那痛楚却如附骨之疽,顽固地纠缠着他,找不到根源,更寻不到根治之法。这隐疾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和恐惧,如同一个阴冷的诅咒,悬在他济世救人的光耀之上。

这一年的秋雨,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缠绵悱恻。灰蒙蒙的天幕低垂,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压在云泽县城上空,已经连着七八日不曾透出半缕阳光。雨水淅淅沥沥,时大时小,没个断绝的时候。青石板铺就的街面终日湿漉漉、滑腻腻的,泛着一层幽暗的水光。行人稀少,个个缩着脖子,脚步匆匆,恨不能立刻躲回干燥温暖的家中。整座小城笼罩在一片潮湿阴冷的死寂里,连狗吠都显得有气无力。

回春堂早早便关了门板。傅青竹独自一人坐在后堂的诊室内,屋角燃着一盆微弱的炭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却驱不散周遭刺骨的寒意和无处不在的湿气。他裹着一件半旧的厚棉袍,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医书,试图将心神沉入那些墨字之中。然而,心口那熟悉的、冰冷尖锐的痛楚,正随着窗外雨滴敲打瓦檐的单调声响,一下下清晰地传来,越来越密,越来越重。书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扭曲、跳跃,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攥着书卷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下书页的触感变得冰冷而滞涩。

“又来了……”他低低地呻吟一声,放下书卷,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按住左胸心窝的位置,身体微微蜷缩起来。那寒意如同活物,正顺着血脉向四肢百骸蔓延,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阴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穿透了雨幕的沙沙声,也刺破了药铺后堂的死寂。

“笃、笃、笃!”

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一下下叩在门板上,也叩在傅青竹因疼痛而绷紧的心弦上。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通往前面铺面的那扇门。这么晚了,又是如此恶劣的天气,会是谁?

医者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极度不适。傅青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强忍着心口刀绞般的剧痛,扶着桌子站起身。他抓起桌上一盏防风玻璃罩的油灯,豆大的灯火在灯罩内不安地摇曳着,将他因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他挪着步子,穿过药香弥漫、光线昏暗的柜台和药柜,走到紧闭的铺门前。

“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颤抖。

“吱呀——”沉重的铺门被拉开一道缝隙。霎时间,一股裹挟着浓重水汽和深秋寒意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傅青竹一个哆嗦,手中的油灯火焰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几乎熄灭。门外,夜色如墨,雨丝在门前昏黄灯光的映照下,织成一片细密的、冰冷的帘幕。

门外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白到近乎刺眼的衣裙,样式古朴简单,像是多年前的旧物。长发未束,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她的身量很高,身形却单薄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在幽暗的雨夜里,竟闪烁着两点幽幽的绿光,深邃、冰冷,如同荒野坟茔间飘荡的、不祥的磷火,正直勾勾地、毫无避讳地落在傅青竹脸上。

傅青竹的心跳,在看清这双眼睛的瞬间,漏跳了一拍。那心口的绞痛似乎也被这极致的诡异感暂时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脊椎骨升起的、毛骨悚然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想关上门。

就在他手指微动,门板即将合拢的刹那,那白衣女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手臂。一个细长、惨白的东西,无声无息地从她宽大的素白衣袖中滑落出来,“嗒”地一声,轻轻掉落在回春堂门口湿漉漉的青石台阶上。

是一截骨头。

惨白,带着一种历经岁月侵蚀的灰败质感,断口处参差不齐,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幽幽地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傅青竹是大夫,一眼便认出,那是半截人的小臂尺骨!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泥土深处腐败气息的腥味,随着那截骨头的落地,猛地冲入傅青竹的鼻腔。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变得比那女子还要惨白,握着门板的手指冰凉僵硬。

那白衣女子却仿佛没看见自己袖中掉出的东西,也完全不在意傅青竹惊骇欲绝的表情。她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形成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微笑。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流过她深陷的眼窝,淌过那诡异的笑容,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

一个空灵、飘忽,仿佛从极远的水底传来的声音,穿过雨幕,清晰地钻进傅青竹的耳中:

“先生能医鬼乎?”

这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傅青竹的心坎上。医鬼?这荒诞到极致的问题,配上眼前这女子幽绿的瞳仁、袖中滑落的森森白骨,还有这弥漫在雨夜里的浓烈尸腐气息……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傅青竹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想后退,想关门,想大喊,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的本能疯狂叫嚣着逃离,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惊怖之中,他多年行医磨练出的心志深处,属于医者的那根弦,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好奇与探究欲,猛地拨动了!

“鬼?”傅青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和勇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击着那冰冷的痛楚,“你……当真是……?”

那白衣女子,自称巧娘的女鬼,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冰冷而僵硬的弧度。她没有回答傅青竹的疑问,只是缓缓地、再次向前踏了一小步。这一步,彻底将她带入了回春堂门内那昏黄摇曳的灯火范围之中。

一股更加强烈、更加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瞬间压过了屋内那盆微弱炭火散发出的可怜暖意。傅青竹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快要冻结,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油灯的火苗像是受到了无形的重压,骤然矮下去一截,颜色也变成了诡异的幽蓝色,在玻璃罩内不安地跳动挣扎,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狂舞的鬼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阴寒与幽蓝光线下,傅青竹清晰地看到,巧娘那双闪烁着磷火般幽绿光芒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沉淀,那是浓得化不开的、积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绝望与痛苦。这痛苦并非针对他,却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冲击着他的感知。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截掉落在门槛外、惨白的尺骨,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竟微微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在傅青竹惊恐的注视下,它像一条惨白的虫子般,极其诡异地自行蠕动起来,贴着湿冷的青石台阶,一点点、一点点地爬过了门槛,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入巧娘那宽大的素白衣袖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却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胆寒。

“先生,”巧娘那空灵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傅青竹几乎要绷断的神经,“阴雨连绵,先生的心……此刻怕也是痛得紧吧?”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傅青竹的棉袍,精准地落在他紧捂着的左胸心口位置。

傅青竹浑身一震!她怎么会知道?这隐秘的、折磨他多年的痛苦,除了他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巧娘那双幽绿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神色,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鬼魅之流,于人间是异数,然其痛苦,亦是真实不虚。”她微微偏了偏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下颌滴落,“妾身滞留此间,所求无他,唯愿得一解脱。先生若能施以援手,或可……缓解先生自身之苦厄,亦未可知。”

解脱?缓解自身苦厄?

傅青竹的心脏在恐惧和剧痛的双重夹击下狂跳不止,几乎要破腔而出。巧娘的话语如同迷雾中的一丝微光,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他痛得太久,也绝望得太久了。眼前这女子是人是鬼已不重要,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非人的阴冷气息,以及她对自己隐疾那洞若观火的了解,都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涉足、也从未想象过的领域。

也许……这诡异的“医鬼”之请,正是解开他自身枷锁的唯一钥匙?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傅青竹混乱的脑海中滋生。

强烈的求生欲和医者的探究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

“请……请进。”傅青竹的声音依旧沙哑颤抖,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侧身让开,将门完全打开,示意巧娘进入后堂。手心里的冷汗已经濡湿了油灯的提手。

巧娘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轻盈和滞涩感,如同一道惨白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过门槛,进入了回春堂。她所过之处,那盆原本就微弱的炭火像是遇到了克星,火苗猛地一缩,颜色变得更加幽暗深蓝,屋内的温度骤降,仿佛瞬间进入了寒冬腊月的冰窖。

傅青竹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心口愈加剧烈的绞痛,将油灯放在诊室中央的方桌上,引着巧娘在桌旁一张圆凳上坐下——虽然他知道这凳子对她而言可能毫无意义。他自己则走到桌案后,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摸索着打开了那个他视若珍宝的紫檀木针盒。

盒盖开启,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数十根金针。长短不一,细如牛毫,在幽蓝摇曳的灯光下,闪烁着内敛而温润的金属光泽。这套祖传的金针,曾救过无数垂危的性命,此刻,却要用来对付一个非人的存在。傅青竹定了定神,努力回忆着古籍中那些语焉不详、近乎传说的记载——关于如何以阳金之气,镇住阴邪之物魂魄不稳的法门。

“姑娘……巧娘,”傅青竹的声音带着竭力控制的平稳,他拿起一根最长、最粗、蕴含阳气最足的金针,针尖在灯光下凝聚成一点锐利的光,“此法……在下亦是首次尝试,或有……凶险。需于你‘灵台’、‘神道’、‘至阳’三处重穴下针,以定神魂,镇阴气。”他报出的这三个穴位,皆在人体背部督脉之上,是凝聚阳气、统摄神魂的关键所在。

巧娘端坐在圆凳上,背对着傅青竹,姿态僵硬而笔直。她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湿漉漉的长发垂在素白的衣袍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

傅青竹走到她身后。离得近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愈发浓烈,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忽略掉那非人的冰冷触感(她的衣袍摸上去如同浸透了寒潭之水),右手稳稳地捏住了那根长针。指尖灌注了他此刻能调集的所有精神与力量,对准巧娘后颈下第七颈椎棘突下凹陷的“大椎”穴(督脉要穴,别名亦有“灵台”之说),凝神静气,手腕一沉!

金针无声无息地刺入。

没有预想中刺入皮肉的滞涩感,那感觉……更像是刺入了一块冰冷的、半凝固的油脂。针尖进入的瞬间,傅青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阴寒、带着强烈抗拒和混乱气息的“东西”,顺着金针猛地反冲上来,冰冷刺骨,直透骨髓!他闷哼一声,持针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差点脱手。

与此同时,巧娘的身体也猛地一颤!并非痛苦的痉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某种核心的剧烈震动。她口中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裂帛般的抽气声,那声音尖锐得不像人声。她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骤然紊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剧烈地波动、翻腾起来。诊室内那幽蓝色的灯火疯狂摇曳,光影剧烈晃动,墙壁上扭曲的影子张牙舞爪。

傅青竹咬紧牙关,死死握住金针,额角青筋暴起。他能感觉到针下的“存在”正在疯狂地挣扎、排斥着这阳金之气的侵入。那股阴寒的反噬力量越来越强,几乎要将他的手指冻僵,连带着他心口那原本就存在的绞痛,也因为这股外来的阴寒刺激而骤然加剧,痛得他眼前发黑。

“稳住!”傅青竹在心底对自己狂吼,左手猛地探出,又捻起两根稍短的金针。他不再犹豫,强忍着针尖传来的刺骨寒意和反噬之力,以极快的手法,对准“神道”(第五胸椎棘突下)和“至阳”(第七胸椎棘突下)两穴,闪电般刺入!

“噗!”

三针齐下,仿佛三颗灼热的火星同时投入了冰冷的油锅!

巧娘的身体剧烈地向上挺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淡淡灰白色烟气的寒气,猛地从她头顶和双肩逸散出来!诊室内温度骤降,桌面上瞬间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那盆幽蓝的炭火,“嗤”地一声,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

傅青竹被这股骤然爆发的阴寒之气冲击得踉跄后退数步,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只觉得胸口如遭重锤,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心口的绞痛如同万箭穿心,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死一般的寂静降临。

幽蓝的灯火彻底熄灭,诊室内陷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窗外雨打屋檐的沙沙声,单调地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傅青竹背靠着冰冷的药柜,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瞪大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失败了?激怒了这非人的存在?她会如何?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脖颈。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粘稠地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傅青竹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崩溃时,黑暗中,一个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般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多……谢……先生……”

是巧娘的声音!不再是那种空灵飘忽、带着非人质感的语调,而是充满了疲惫、虚弱,甚至……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虽然依旧冰冷,却已有了几分属于“人”的实感。

傅青竹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惊疑攫住。他强撑着剧痛的身体,摸索着找到桌案上的火折子,颤抖着手,划了好几下,才终于点燃了油灯。

昏黄的光晕重新在诊室内晕开。

巧娘依旧背对着他,端坐在那张圆凳上。只是她的身影,不再是那种惨白刺眼、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虚幻感,而是凝实了许多,轮廓也变得清晰起来。虽然依旧单薄,却不再像一道随时会溃散的烟影。她身上那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尸腐气息也淡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深秋雨夜般的清冷潮湿。

傅青竹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和背上。那三根金针,稳稳地刺在“大椎”、“神道”、“至阳”三穴的位置,针尾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针身周围,似乎隐隐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正缓缓地、持续不断地注入她的“身体”。

成功了?真的……以金针镇住了鬼魅之魂?

傅青竹扶着药柜,艰难地站直身体,胸口依旧剧痛难当,但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种窥见未知领域的震撼,暂时压过了痛苦。他踉跄着走到巧娘侧面,想看清她的脸。

巧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颈。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那双幽绿如磷火的眼睛,此刻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那骇人的、非人的绿光黯淡了下去,如同被水洗过,褪去了大半的妖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沉淀了无尽岁月的疲惫和茫然。幽绿深处,隐隐透出一丝属于人类的、深褐色的瞳仁底色。

她看着傅青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虚弱,有对眼前这年轻大夫手段的震惊,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苦,缓缓地从那双褪去妖异的眸子里流淌出来。

“先生……好手段。”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冰冷,却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质感,“妾身……巧娘。百年前……亦是……行医之人。”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咀嚼那早已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中的身份。幽绿的眸子深处,那深褐的底色似乎又清晰了一分,透出难以言喻的沧桑。

“死于……难产。”这四个字,她说得极轻,极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然而,那话语中蕴含的绝望和痛苦,却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了傅青竹的耳中。

傅青竹倒吸一口凉气,心口那熟悉的绞痛似乎都因为这骇人的自述而停滞了一瞬。难产而亡?百年前的女医?难怪她身上有如此浓烈的怨念与尸腐之气,也难怪她袖中会滑落人骨!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最终却以最惨烈的方式死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这份怨气,该是何等的深重!

“怨气难消……执念深重……徘徊于……阴阳交界……”巧娘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里凿出来,“尸骨……不全……神魂……便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故显此等……骇人形貌……惊扰先生了……”她的目光扫过自己那身素白得刺眼的衣裙,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原来如此!傅青竹心中的惊骇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悯所取代。医者仁心,纵使面对非人之物,那份对生命逝去的痛惜,对同道遭遇的同情,依旧在心底涌动。

“那截骨头……”傅青竹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

“是妾身……”巧娘的声音更低了些,“遗落荒野……百年风霜……不得安宁……”她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诊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忽然,巧娘抬起头,那双褪去了大半幽绿、显出更多深褐底色的眼睛,再次精准地落在傅青竹紧捂着心口的手上。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那痛苦的根源。

“先生之疾……”她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判断,“非风非寒,非瘀非滞……乃‘阴脉缠心’之象。”

阴脉缠心!

傅青竹浑身剧震!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遍阅医书,苦苦追寻病根多年,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这种说法!但这四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心中积压的所有迷雾!这阴雨则剧痛、彻骨冰寒、如同被无形阴手攥住心尖的症状……不正是被某种阴寒脉象死死纠缠、侵蚀心脉的表现吗?

“此症……非阳世药石可解。”巧娘的声音继续传来,冰冷依旧,却字字清晰,如同宣判,“阳间之火,暖不得九幽之寒。寻常汤药……如同杯水车薪。”

傅青竹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蔓延开来。难道终究是……无解?

然而,巧娘那双深褐底色、带着奇异洞察力的眸子,却紧紧盯着他,话锋一转:“若要根治……需寻至阴之物……以毒攻毒,反克其源。”

“何物?”傅青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巧娘苍白的唇瓣轻轻开合,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阴间的森然寒气:

“百鬼泪。”

百鬼泪?傅青竹瞳孔骤缩。这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不祥。传说中,那是无数冤魂厉鬼在黄泉路上,因生前憾事未了、执念难消而流下的至阴至寒之泪,凝聚着最纯粹的怨念与悲苦。它只存在于阴阳交界的冥河深处,是鬼魅都避之不及的禁忌之物!

“此物……乃化解‘阴脉缠心’……唯一药引。”巧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然……冥河凶险……非生人可渡。百鬼之泪……更是怨念结晶……稍有不慎……沾染分毫……便足以冻结魂魄……永堕幽冥。”

她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傅青竹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冥河?百鬼泪?这根本就是传说中的绝境!他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取来?那跟送死有何区别?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他,心口的绞痛似乎又加重了几分,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看着傅青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巧娘那双奇异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飘忽,仿佛带着某种决心:

“先生……金针定魂之恩……妾身……无以为报。”她微微停顿,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雨夜,“今夜……子时之后……先生若能忍耐……妾身……或可……以阴间之术……暂缓先生痛楚。”

傅青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暂缓痛楚?以阴间之术?这听起来依旧诡异莫测,但此刻,对他这饱受折磨的人来说,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也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当真?”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嘶哑。

巧娘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即,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水中倒影被投入了石子,一圈圈涟漪荡开。那刺入她背后的三根金针,也随之变得虚幻起来。

“子时……静候。”留下这最后四个字,那抹素白的身影连同三根金针的虚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诊室冰冷的空气中,只留下那盆早已熄灭的冰冷炭灰,以及空气中残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潮湿气息。

傅青竹独自一人僵立在原地,油灯昏黄的光晕将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很长。心口的剧痛依旧在持续,但方才那番离奇到荒诞的对话,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百鬼泪?冥河?还有那承诺子时再来的阴间之术……这一切,究竟是解脱的曙光,还是将他拖入更深黑暗的陷阱?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子时。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里淅淅沥沥的秋雨到了深夜,反而渐渐收敛,只剩下屋檐偶尔滴落的水珠,敲打在窗下的石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惊心。

傅青竹并未入睡。他端坐在诊室那张硬木方桌旁,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袍,面前摊开着一本早已翻烂了的《奇症汇纂》,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油灯的火焰被他拨得很小,只勉强照亮桌案一角,其余地方都沉浸在浓重的阴影里。心口的绞痛并未因夜深而减弱,反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中,那冰冷的、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感觉愈发清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让他额角不断渗出冷汗。

他紧盯着墙壁,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摇曳的昏暗光影。巧娘的话是真的吗?她真的会来?一个女鬼,如何施展所谓的“阴间之术”来缓解他的痛苦?无数的疑问和深重的恐惧在他心中翻腾。

就在那滴落的水珠声敲到第十一下时——

毫无征兆地,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厚厚的砖墙,如同无形的潮水般瞬间弥漫了整个诊室!温度骤降,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矮,颜色瞬间转为幽蓝,剧烈地跳动挣扎起来,将屋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泽。

傅青竹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头看向墙壁!

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那原本坚实无比的青砖墙壁,此刻竟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涟漪中心,一抹素白的身影,如同从一幅水墨画中缓缓洇出,由淡转浓,由虚化实。正是巧娘!

她依旧是那身素白得刺眼的古式衣裙,长发披散,脸色在幽蓝的灯火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不同的是,她背后那三根金针的虚影清晰可见,针尾微微颤动,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如同三根锚,将她这缕游魂牢牢地定在了这个空间。她那双眼睛,幽绿的磷火之色已经褪去了大半,深褐色的瞳仁底色占据了主导,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她就这样,穿墙而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诊室中央,站在傅青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冰冷的阴气如同实质,扑面而来,傅青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口的绞痛似乎也被这极致的阴寒刺激得骤然加剧,痛得他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先生……”巧娘空灵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意味,“放松……勿要抗拒。”

话音未落,她缓缓抬起了右手。那只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手指纤细修长,指甲泛着淡淡的青色。她并未触碰傅青竹的身体,只是隔空,遥遥地对着他紧捂着的左胸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笼罩了傅青竹!

那并非实质的接触,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魂魄层面的、冰冷彻骨的渗透!如同千万根无形的、带着九幽寒气的冰针,无视了皮肉的阻隔,精准地、同时刺入了他心口那痛苦的核心!

“唔!”傅青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那感觉太可怕了!比他原本的绞痛还要恐怖百倍!仿佛整个心脏被瞬间冻结、刺穿!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爆发后的下一瞬——

奇迹发生了。

那如同附骨之蛆、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冰冷尖锐的绞痛,竟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然后狠狠抽离!那深入骨髓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阴寒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一种久违的、温暖的、血液重新在四肢百骸顺畅流淌的舒适感!

痛楚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傅青竹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又猛地抬头看向依旧隔空对着他的巧娘。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神,几乎让他晕厥过去!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虽然空气依旧冰冷,但每一次吸气都顺畅无比,再无半分窒碍!

“这……这……”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瞬间湿润了。多少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没有痛苦是什么滋味!

“只是……暂时的压制。”巧娘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隔空施术的右手也微微垂落下来。她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丝。“阴脉根源……仍在。此法……如同以寒冰……覆盖寒冰……终非长久之计。”她微微喘息了一下,身影似乎也随着这喘息而波动了一下,变得稍微虚幻了一点。

“百鬼泪……仍是……唯一解方。”她看着傅青竹眼中尚未褪去的狂喜,声音冰冷而残酷地提醒着现实。

短暂的轻松如同昙花一现,巨大的失落感再次攫住了傅青竹。他看着巧娘明显变得虚弱的魂影,感受着心口那虽然暂时消失、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隐患,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而声音发颤:“告诉我!巧娘!告诉我如何取那百鬼泪!冥河在何处?纵是刀山火海,九幽黄泉,我也要去闯一闯!”

巧娘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在翻涌。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傅青竹以为她不会回答,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幽幽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透了时空的指引:

“城西……三十里……乱葬岗……深处……有一口……枯井……”

“月晦之夜……子时三刻……井中……会映出……不属于……此世的……月光……”

“跳下去……”

“那便是……通往……冥河渡口的……唯一……生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伴随着她的话语,她的身影也开始剧烈地波动、闪烁起来,如同信号不稳的烛火。背后那三根金针的虚影也变得明灭不定。

“记住……冥河之水……噬魂销骨……唯持……至诚至阳……之心念……方可……短暂抵御……”

“百鬼泪……凝结于……河心……最幽暗……漩涡……之下……形如……幽蓝……冰晶……”

“取之……即走……万勿……回头……”

最后几个字,几乎已经低不可闻。话音落下的瞬间,巧娘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连同那三根定魂金针的虚影,彻底消失在诊室冰冷的空气中。只留下那盏颜色幽蓝、依旧在不安跳动的油灯,以及空气中残余的一缕清冷气息,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傅青竹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诊室里,心口那短暂的轻松感依旧存在,如同一个甜美的诱饵。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为激动和巨大的决心而微微颤抖。

城西乱葬岗,枯井,月晦之夜,冥河渡口,百鬼泪……

这条路的尽头,是解脱,还是永恒的沉沦?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短暂的喘息,这来自阴间的援手,已经让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去!

接下来的日子,对傅青竹而言,是一种奇异的煎熬。白日里,他依旧在回春堂坐诊,望闻问切,开方抓药,履行着一个医者的职责。心口的剧痛自那夜之后,果然未曾发作,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封印了。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精力充沛,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欢快奔流的声音。然而,这份轻松并未带来多少愉悦,反而像一张紧绷的弓弦,时刻提醒着他这安宁的脆弱和代价。

每当夜深人静,他便会拿出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云泽县周边地图,目光一遍遍描摹着城西乱葬岗的方位和范围。三十里,不算远,但乱葬岗深处……那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禁忌之地,白日里都少有人敢靠近,更遑论深夜?他悄悄准备着东西:最厚实的衣物,防身的匕首,大捆坚韧的绳索,防风防水的火折子,还有几瓶他自己调配的、能短暂提振精神、抵御寒气的药丸。

他反复咀嚼着巧娘留下的每一个字:“月晦之夜……子时三刻……井中映出异世月光……跳下去……” “至诚至阳之心念……” “百鬼泪,幽蓝冰晶,取之即走,万勿回头……”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他心头,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未知的恐惧。冥河,百鬼泪……这些只存在于古老传说和志怪笔记中的东西,真的存在吗?那口枯井,跳下去,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渡口,还是……直通地狱的陷阱?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天空始终阴沉着,如同傅青竹此刻的心情。终于,那个被标记的日子——月晦之夜,来临了。

这一天,天色阴沉得如同锅底。到了傍晚,非但没有放晴的迹象,反而开始飘起了冰冷的雨丝,夹杂着细小的雪霰,打在脸上生疼。寒风呼啸着穿过空寂的街道,卷起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凄厉。

傅青竹早早关了回春堂。他穿上最厚实的棉袄,外面罩上防水的油布衣,将绳索、匕首、药丸、火折子等物仔细贴身藏好。临行前,他站在后堂那面墙壁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墙壁冰冷坚实,仿佛昨夜那穿墙而来的鬼影只是一场幻梦。

“巧娘……”他低声念了一句,不知是祈祷,还是告别。随即,他不再犹豫,转身推开后门,一头扎进了门外呼啸的风雪寒夜之中。

城西的道路在雨雪交加下变得泥泞不堪。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割裂着傅青竹裸露在外的皮肤。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油布衣很快就被雨雪打湿,沉重的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只有手中一盏小小的防风灯笼,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泥泞。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光线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鬼魅相随。

三十里路,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恶劣的天气和沉重的心绪下,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漫长。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随着夜色的加深和路途的荒僻,一点点缠绕上他的心脏。风声鹤唳,路旁枯树扭曲的枝桠在黑暗中如同鬼爪般伸展,每一次踩断枯枝的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

当他终于看到那片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大坟包般隆起的乱葬岗时,子时已近。

乱葬岗比想象中更加阴森恐怖。大大小小、早已被岁月侵蚀得不成形状的坟丘,如同无数沉默的巨兽,杂乱无章地匍匐在黑暗里。枯草在寒风中凄厉地摇曳,发出沙沙的怪响。破碎的墓碑东倒西歪,有些只剩下一角,隐没在荒草和积雪之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腐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腥气的味道。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雪声到了这里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削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傅青竹的心跳如同擂鼓,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强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恐惧,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拨开及膝高的枯草和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乱葬岗的最深处摸索。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吞噬时,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轮廓。

是一口井。

一口早已废弃、荒凉破败的枯井。井口由粗糙的青石垒砌,大半已坍塌,只剩下一个不规则的豁口,如同大地上一张残缺的、择人而噬的巨口。井栏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枯藤,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泛着幽暗湿滑的光泽。井口周围,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瓦罐和不知名的朽烂之物。

就是这里了。

傅青竹走到井边,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土腥和深寒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探头向井内望去,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一股阴冷的、带着腐朽味道的风,从井底幽幽地吹上来,拂过他的脸颊,如同死者的叹息。

他放下灯笼,抬头看向天空。厚重的铅云低垂,遮蔽了所有的星光。距离子时三刻,应该不远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风雪似乎更急了,冰冷的雪霰拍打在他脸上,带来麻木的刺痛。他紧紧盯着那漆黑如墨的井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达到了顶点,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极致的煎熬中——

子时三刻到了!

毫无征兆地,那深不见底的枯井深处,猛地亮起了一抹光!

那不是人间的月光!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冰冷的、带着淡淡幽蓝色泽的光芒!它并非从井口上方投射下来,而是从井壁的深处、从井底那无边的黑暗中,幽幽地、无声无息地弥漫出来!如同沉睡了万年的巨兽,缓缓睁开了它冰冷的眼睛!

光芒越来越盛,渐渐充盈了整个井口,将周围残破的青石井壁都映照得一片幽蓝,如同覆盖了一层流动的寒冰。光线冰冷,毫无温度,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死寂气息。它静静地悬浮在井中,将井口映照成一个幽蓝色的、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

这就是……不属于此世的月光!通往冥河渡口的生路!

傅青竹站在井边,浑身冰冷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幽蓝的光芒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决绝。他看着那口吞噬一切的幽蓝深井,仿佛看到了自己命运的终点。

跳下去!

巧娘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没有退路了。心口那暂时被压制的痛苦,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这短暂的安宁,是用未知的凶险换来的。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空气,那寒气直透肺腑,却奇异地让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丝。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盏在幽蓝光芒下显得无比暗淡渺小的防风灯笼,然后,猛地将它吹熄。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

紧接着,傅青竹闭上双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意志,朝着那散发着冰冷幽蓝光芒的井口,纵身一跃!

没有预想中的急速下坠。身体跃入井口的瞬间,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粘稠的、如同水银般的无形屏障。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攫住了他,将他向下拖拽!失重感如同巨锤砸在胸口,耳边是呼啸的、如同万鬼哭嚎般的凄厉风声!

眼前是无边无际、翻滚涌动的幽蓝光芒!冰冷刺骨,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冻结!无数扭曲、模糊、痛苦挣扎的鬼影在蓝光中一闪而逝,发出无声的尖啸,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至诚至阳之心念!”傅青竹在心中疯狂呐喊!他死死咬住牙关,摒除一切杂念,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取到百鬼泪!摆脱那该死的痛苦!强烈的求生欲和对解脱的渴望,如同一点微弱的烛火,在他心口顽强地燃烧起来,形成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暖意,艰难地抵御着那无孔不入、足以冻结灵魂的冥河寒气。

下坠!无止境的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股强大的吸力骤然消失。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冰冷!刺骨!如同坠入了万载玄冰的核心!

傅青竹感觉自己狠狠砸进了一片粘稠、冰冷、死寂的“水”中!那根本不是水!那是无数怨念、绝望和阴寒凝聚成的实质!恐怖的寒意瞬间穿透了他厚厚的棉袄和油布衣,如同亿万根冰针同时刺入骨髓、扎进灵魂!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思维都变得无比僵硬、迟缓!

窒息!冰冷粘稠的“水”瞬间堵塞了他的口鼻!肺部如同被冰刃撕裂!

冥河!

他坠入了真正的冥河!

强烈的求生本能如同最后的火星,在极致的冰寒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傅青竹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片无法形容的景象。幽暗,无边无际的幽暗。头顶没有天空,只有一片翻滚涌动的、如同浓墨般的黑暗。而他所沉浮的这片水域,则散发着一种死寂的、冰冷的幽蓝光芒,勉强照亮了周围。这光来自水本身,冰冷,毫无生气。

河水粘稠得如同融化的铅汞,沉重无比,每一次划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河水并非透明,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如同稀释了无数倍的血液般的暗沉色泽,无数灰白色的、如同絮状物般的残魂碎片,在粘稠的水流中沉浮、扭曲、无声地哀嚎着。它们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是一团团痛苦挣扎的能量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

极致的寒冷侵蚀着傅青竹的每一寸肌肤和神经。那寒意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低温,更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消磨意志的阴毒力量。每一次挣扎,都感觉力气在被飞速抽走,意识在一点点模糊。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正被这万恶的冥河之水拖向永恒的深渊。

“百鬼泪……河心……幽蓝冰晶……”巧娘的话语如同最后的灯塔,在即将沉沦的意识中闪现。

核心!

傅青竹奋力挣扎着,抵抗着那恐怖的粘稠和下沉之力,拼命抬起头,向这片死寂水域的中心望去。

在目力所及的、极其遥远的黑暗水域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光芒在闪烁!那光芒并非河水的幽蓝,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冰冷、仿佛凝聚了万载寒冰核心的——纯粹的、结晶般的幽蓝!它如同黑暗宇宙中的一颗孤星,散发着一种致命的、诱惑的气息。

就是它!百鬼泪!

傅青竹精神猛地一振!那点幽蓝光芒,成了他在这绝望深渊中唯一的希望!他爆发出身体里残存的、最后的力量,无视那刺骨的冰寒和灵魂被撕扯的痛苦,奋力朝着那点遥远的光芒游去!

每一次划动,都像是在凝固的冰浆中挣扎前行。粘稠冰冷的河水拉扯着他的四肢,无数灰白色的残魂碎片如同水鬼的枯爪,缠绕上来,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那些碎片触碰到他的皮肤,瞬间带来一种被无数冰冷针尖刺入、同时注入绝望情绪的恐怖感受!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凭借着那点“至诚至阳”的心念之火,硬生生地挣脱、前行!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那点幽蓝的光芒逐渐清晰起来。它并非悬浮在水中,而是凝结在河底一处巨大的、缓缓旋转的黑色旋涡中心!那旋涡如同通往地狱更深处的巨口,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吸力。而在旋涡的正中心,一块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晶体,正静静地悬浮着。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极致纯粹的幽蓝,晶莹剔透,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寒冷和悲伤。晶体内部,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如同泪滴般的光点在闪烁、流动,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悸动的悲怆气息。

百鬼泪!

傅青竹的心跳几乎停止!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旋涡中心!恐怖的吸力撕扯着他的身体,冰冷的河水几乎要将他彻底冻僵。他伸出早已冻得麻木僵硬的手,不顾一切地抓向那块幽蓝的晶体!

指尖触碰到晶体的瞬间——

“嗡——!”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用耳朵听见的、却足以震碎心魄的嗡鸣骤然爆发!

冰冷!无法形容的、足以冻结时空的极致冰冷,顺着手臂瞬间蔓延至全身!那并非物理的低温,而是无数怨念、悲苦、绝望的洪流,如同亿万根冰锥,狠狠刺入了他的灵魂深处!傅青竹眼前一黑,意识瞬间被冲击得支离破碎,几乎要彻底沉沦、消散!

“啊——!”他发出无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抓向晶体的手,却如同被焊死了一般,死死地攥住了那块幽蓝的冰晶!入手处,是刺骨的寒和一种奇异的、仿佛触摸到无数碎裂心灵的粘稠感。

成功了!抓到了!

“取之即走!万勿回头!”巧娘最后的警告如同惊雷般在即将溃散的意识中炸响!

傅青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猛地将那块沉重无比、散发着恐怖寒意的幽蓝晶体塞入怀中早已准备好的、内衬着厚厚油布的皮囊之中!然后,他不再看那恐怖的漩涡一眼,凭着求生的本能和来时的方向感,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疯狂地向着他坠入这片水域时感觉到的、相对“上方”的方向挣扎而去!

怀中的百鬼泪如同一个冰寒之源,即便隔着厚厚的油布和衣物,那恐怖的寒意依旧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疯狂地侵蚀着他的体温和生命力。身体越来越沉重,意识越来越模糊。无数灰白色的残魂碎片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更加疯狂地涌上来撕扯、缠绕。每一次挣脱,都感觉灵魂被撕裂掉一部分。

游!向上游!离开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每一秒都像是在地狱里挣扎了千年。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彻底冻僵、意识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彻底吞噬时——

头顶那片浓墨般的黑暗,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微弱、但极其熟悉的、属于阳间的气息,如同救命稻草般从那缝隙中透了下来!是那口枯井的气息!

傅青竹爆发出生命最后的潜能,朝着那道气息传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蹬!

身体如同破开了一层无形的冰冷薄膜,猛地向上冲去!

“哗啦!”

伴随着一声破水而出的巨响和冰水四溅的声音,傅青竹感觉自己的头猛地撞在了坚硬的石壁上!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意识!他发现自己竟然半个身子探出了水面,正趴在那口枯井湿滑冰冷的井壁上!头顶,是狭窄的、透着真实黑夜气息的井口!狂风卷着冰冷的雨雪,狠狠地抽打在他脸上!

他……他回来了!从冥河爬回了枯井!

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同时袭来。他低头看向怀中,那个内衬油布的皮囊紧紧贴在胸口,冰冷刺骨,但里面那块幽蓝的晶体还在!百鬼泪到手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几乎要再次滑入井底那冰冷刺骨的积水(此刻它已恢复了普通井水的冰凉)中。他死死抠住井壁上凸起的石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湿滑的苔藓,冰冷的井壁,每一次移动都耗尽他残存的体力。怀中的百鬼泪散发着恐怖的寒意,如同附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当傅青竹终于将一只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搭上井口冰冷的边缘,奋力将自己拖出这口吞噬一切的枯井时,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乱葬岗冰冷湿滑的泥地上。雨雪无情地打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怀中的百鬼泪,已经将他由内而外彻底冻透。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带着血腥味的冰冷井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他成功了。他活着回来了,带着那传说中至阴至寒的药引——百鬼泪。

然而,当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回春堂的方向时,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刚从地狱爬出来的疲惫和茫然。接下来呢?这百鬼泪,又该如何使用?

风雪呼啸,乱葬岗如同鬼域。傅青竹挣扎着爬起来,将怀中那个散发着恐怖寒意的皮囊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冰雷。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踉跄地朝着云泽县城,朝着他那间小小的回春堂挪去。每一步,都在冰冷的泥泞中留下一个深深的水印。

怀中的百鬼泪,冰冷刺骨,那寒意穿透皮囊,直抵心脉,仿佛在提醒着他,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当傅青竹如同一个水鬼般,浑身泥泞、脸色青紫、嘴唇乌黑、一步一踉跄地撞开回春堂后门时,天边已隐隐透出一丝惨淡的灰白。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怀中那个内衬油布的皮囊也滚落出来,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他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傅青竹在极致的寒冷和心口骤然爆发的、如同被万载玄冰刺穿的剧痛中猛地惊醒!

“呃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地抠住胸口,仿佛要将那颗被冻结、被撕裂的心脏掏出来!那痛楚,比以往任何一次阴雨发作都要猛烈百倍!那寒意,更是深入骨髓,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彻底冻结!怀中的百鬼泪如同一个被激活的冰核,正疯狂地释放着来自冥河的极致阴寒,与他心口那“阴脉缠心”的根源产生了可怕的共鸣和冲突!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冰冷的阴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墙壁再次荡漾起涟漪,巧娘的身影如同被水洗出的墨痕,迅速由虚化实,出现在诊室之中。她依旧素衣白发,但那双深褐色的眸子,此刻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迫,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在地上痛苦翻滚的傅青竹,以及滚落在他身边、正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皮囊。

“百鬼泪!”巧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悸,“快!取出来!它正在激发你心脉深处的阴寒本源!两相交激,你的心脉……顷刻就要被彻底冻结崩碎!”

傅青竹痛得几乎失去理智,闻言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挣扎着伸出手,颤抖着扯开皮囊的束口。那块幽蓝的、散发着恐怖寒气的百鬼泪晶体滚落出来,落在地板上。它所触及之处,瞬间凝结起一层厚厚的白霜,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给我!”巧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身影一闪,如同瞬移般出现在傅青竹身边,苍白的手隔空一抓,那块冰冷的幽蓝晶体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飞入她的掌心。

晶体入手,巧娘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幽蓝的光芒瞬间大盛,映照得她本就苍白的脸庞几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极致的寒气同化、冻结!她闷哼一声,深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楚,但动作却丝毫未停。她另一只手猛地探出,五指如爪,隔着傅青竹的衣物,精准地按在了他剧痛的心口位置!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精纯的阴寒之气,瞬间从她的掌心注入傅青竹的心脉!这股力量并非破坏,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和控制力,如同冰河上的引航者,强行压制住傅青竹心口那因百鬼泪刺激而狂暴翻腾的阴寒本源,也暂时隔绝了百鬼泪晶体对傅青竹身体的直接侵蚀。

傅青竹只觉得心口那如同冰锥刺穿、即将爆裂的剧痛骤然一缓,虽然依旧冰冷彻骨,但至少不再有那种立刻就要魂飞魄散的濒死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看向巧娘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百鬼泪……是药引……但需……调和……”巧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吃力,握着那块幽蓝晶体的手在微微颤抖,晶体散发出的寒气正源源不断地侵蚀着她的魂体,让她本就虚幻的身影变得更加不稳定。“需以……至阴之魂……为媒……引其力……化入心脉……拔除……阴根……”

她一边艰难地说着,一边低头看着掌中那块散发着不祥光芒的百鬼泪,深褐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决绝,有留恋,有解脱,还有一种傅青竹看不懂的、深沉的悲伤。

“巧娘……你……”傅青竹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巧娘抬起头,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永恒。那眼神里,有他熟悉的医者的冷静,有他看不懂的哀伤,更有一种即将离别的释然。

“公子……”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带着一丝傅青竹从未听过的温度,却又冰冷得如同诀别,“记得……妾身说过……金针定魂之恩……无以为报么?”

傅青竹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他不敢去想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

“不!不要!”他嘶哑地喊出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阻止。

然而,已经晚了。

巧娘脸上浮现出一个极淡、极温柔,却又凄美到令人心碎的笑容。她握着那块幽蓝冰晶的手,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抬起!然后,在傅青竹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将那枚凝聚了无数怨念悲苦、散发着恐怖寒气的百鬼泪,狠狠地、决绝地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冰凌碎裂般的声响。

没有鲜血。

那块幽蓝的晶体,如同融化般,瞬间没入了巧娘素白衣袍下的心口位置!一股耀眼到极致的、冰冷的幽蓝光芒,猛地从她心口爆发出来!瞬间照亮了整个诊室!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带着一种净化一切又冻结一切的矛盾力量!

“呃啊——!”巧娘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灵魂被寸寸撕裂的痛苦呻吟!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狂风中的残烛!素白的衣裙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她周身爆发出恐怖的寒气,诊室内所有的物件瞬间覆盖上厚厚的坚冰!墙壁、桌椅、药柜……一切都被冻结!

她那本就虚幻的魂体,在这幽蓝光芒的爆发中,开始变得极度不稳定,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剧烈地闪烁、扭曲、明灭!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溃散!

“巧娘——!”傅青竹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那恐怖的寒气和强大的能量波动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公子……莫动……”巧娘的声音断断续续,虚弱到了极点,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傅青竹的灵魂深处。那幽蓝的光芒在她心口剧烈地闪烁着、旋转着,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可怕的融合与转化。

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已经变得近乎透明。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精粹、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能量,那光芒纯净、温暖,与心口那幽蓝的冰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是她魂魄最后的本源。

“至阴之魂……调和……百鬼怨泪……化作……纯阴药引……”巧娘的声音如同梦呓,又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古老的仪式,“此引……需以……爱魄……为薪……方能……点燃……焚尽……阴根……”

话音未落,她那凝聚着最后一点本源白光的手指,如同穿越虚空,轻轻地点在了傅青竹剧痛的心口位置。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涌入傅青竹的心脏!

那并非单纯的阴寒!那是经过百鬼泪淬炼、又被巧娘魂魄调和、最后以她自身“爱魄”点燃的、一种极其纯粹、极其温和、却又带着无上穿透力的能量!它如同初春消融冰雪的第一缕暖阳,又如深夜里最温柔的月光,带着一种傅青竹从未感受过的、深沉到极致的悲悯与……眷恋!

这股能量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住傅青竹心脉深处那纠缠盘踞、阴寒刺骨的“阴脉”根源。没有激烈的对抗,没有痛苦的撕裂,只有一种无声的、仿佛冰雪消融般的净化与抚慰。那折磨了他无数岁月的冰冷、尖锐、仿佛要将灵魂冻结的痛苦,正在这股暖流的冲刷下,如同遇到了烈日的残雪,迅速消融、瓦解!

温暖!一种久违的、从灵魂深处升起的、真正的温暖,迅速流遍他的四肢百骸!冻结的血液开始奔腾,僵硬的肢体恢复了知觉,那压在心口仿佛亿万年的冰山,正在轰然倒塌!

而与此同时,巧娘的身体,在将最后一点本源能量注入傅青竹心口的瞬间,彻底变得透明!她心口那团耀眼的幽蓝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幽蓝星点,如同夏夜的萤火虫,纷纷扬扬地从她透明的身体里飘散出来。

她脸上带着那个温柔而凄美的笑容,深深地、最后地看了傅青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解脱、不舍、欣慰,还有那份傅青竹此刻终于读懂的、深藏于冰冷鬼躯之下、跨越了生死与阴阳界限的……无声情愫。

“公子……珍重……”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如同风中飘散的柳絮。

下一刻,巧娘那透明的身影,连同那漫天飘散的幽蓝光点,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消散在诊室冰冷的空气之中。

唯有一物,从她消散的地方轻轻飘落,掉在覆盖着厚厚白霜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是那三根祖传的金针。

它们静静地躺在霜花之上,针身依旧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只是那层曾经束缚、稳定过一缕孤魂的淡淡金芒,已彻底消失不见。

傅青竹呆呆地坐在地上,心口的剧痛和冰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温暖。然而,这温暖却无法驱散他心口那骤然裂开的、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他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三根冰冷的金针。

针尖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气息。

窗外,持续了多日的阴雨,不知何时,悄然停歇了。一缕久违的、金黄色的、温暖的阳光,刺破了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射进回春堂的诊室,落在傅青竹身上,落在那三根安静的金针上,也落在地板上那正在阳光中迅速消融的、最后一片薄霜之上。

霜化了,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一滴凝固的泪。

傅青竹紧紧攥着那三根金针,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久违的晴空,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痛,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没有声嘶力竭的哭喊,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一滴一滴,砸落在手背上,砸落在阳光下那三根沉默的金针上。

阳光温暖,心却空茫。

回春堂依旧日日开着,悬壶济世,妙手仁心。只是那年轻的傅大夫,眉宇间似乎沉淀了些许不同往日的沧桑。他依旧温和,依旧耐心,只是笑容里,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极淡的寂寥。

没人知道那个漫长的雨夜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傅大夫那困扰多年的心疾,竟奇迹般地痊愈了。更奇怪的是,在一个久雨初霁的清晨,回春堂门前那块“妙手仁心”的老匾被小心地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块崭新的牌匾,上面是傅青竹亲笔题写的三个苍劲大字:

“巧安堂”。

人们不解其意,只当是新气象。唯有傅青竹自己知道,这“巧”字,是刻在心碑上的一个名字;这“安”字,是再也无法兑现的一句承诺。

夜深人静时,他常独坐后堂。诊室内再无幽蓝的灯火,也无穿墙而来的素影。只有三根金针,被收在那只紫檀木针盒的最上层,小心地珍藏。有时他会取出,指尖拂过冰凉的针身,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那双褪去幽绿、显出深褐底色、带着医者专注与无尽悲悯的眼眸。

阳光再暖,也照不进心底那个永远空缺的角落。那里住着一个名字,一场跨越生死、以魂为药的救治,一份永远无法宣之于口、却已刻骨铭心的鬼魅情衷。

医者能回春,却难安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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