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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那根紫竹杖凿地的闷响,余音还在冻硬的石板缝里嗡嗡震颤。人群却像被滚水浇了的蚂蚁窝,彻底炸了。先前举着银子挤破头要买“血印真迹”的,举着状纸要告“剽诗”的,缩在轿子里吐酸水的,此刻全换了副嘴脸。无数只手从豁口断墙的破席子缝隙里伸进来,指头缝里夹着银票、银锭、成串的铜钱,还有攥得汗津津的碎银子,在冷风里晃出刺眼的光。

“魁首!求诗!求墨宝!”

“陈秀!咏我家新开的绸缎庄!润笔五十两!”

“我出一百两!加急!今日就要!”

“先收我的!先收我的!”

刘二狗被这阵仗吓懵了,抱着豁口陶罐的手直哆嗦。一个沉甸甸的银锭子“咚”地砸进来,正落在他脚边冻泥里,溅起几点泥星子。他“嗷”一嗓子,像被烫了脚,手忙脚乱去捡。刚弯腰,又一张卷着的银票擦着他耳朵飞进来,打着旋落进半桶馊水里。

陈默没看那些乱飞的钱。他撕了块破布,草草缠住还在渗血的左手掌。血很快洇透了脏布,凝成暗红发硬的一块。他走到豁口边,沾着血污油墨的手指,抠下那块在寒风中晃荡了多日的“文魁认证”破铁牌。牌子边缘沾着干涸的浆糊和泥点。

他掂了掂铁牌,随手丢给旁边发愣的刘二狗。又从灶膛边摸出半截烧焦的木炭。走到豁口旁那半扇还算完整的土墙前——那是昨日泼浆糊镇场子时唯一幸免的墙面。

他抬手。焦黑的炭头狠狠戳在灰黄的土墙上!用力!拖拽!炭灰簌簌落下,留下几道粗粝狰狞、歪歪扭扭的黑痕:

命题诗

百两起

加急翻倍

先钱后货

最后一个“滚”字,拖得又长又狠,炭头几乎戳进墙泥深处,留下个黑洞洞的凹坑。

写完,他扔掉炭头,拍了拍手上的黑灰,转身就走。破袄后襟扫过墙根冻硬的狗屎疙瘩,留下道油亮的印子。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疯狂的喧嚣!银子铜钱如同冰雹,砸得破席子噗噗作响,砸进院里冻土,砸在刘二狗刚支起来的破木桌上。刘二狗眼都红了,嗷嗷叫着扑向那堆越堆越高的钱山,豁口陶罐早扔了,直接脱下自己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夹袄,摊在地上当包袱皮,手脚并用往里扒拉银钱。铜钱叮当乱响,银锭子沉甸甸地压着破布。

陈默拖过墙角那个豁了口的破风箱——那是陈忠生火用的,早坏了。他把风箱肚膛里的烂棉絮掏干净,露出黑黢黢的铁皮内胆。然后,他弯腰,从地上那堆越聚越多的银钱山里,随手抓起几块大小不一的银锭、银角子,看也不看,一股脑塞进风箱肚子里。

“忠叔,”他哑着嗓子喊,“灶里还有火没?”

缩在灶房门口、还没从李玄威势和老儒吐血晕厥中缓过神的陈忠,茫然地“啊”了一声。陈默没等他回答,自己走到冷灶旁,扒开灰烬,底下还有几点暗红的炭星。他抓了把干茅草引燃,塞进灶膛,又添了几根劈细的烂木头。

火苗蹿起,舔舐着冰冷的灶壁。

陈默把塞满银块的风箱铁肚膛,整个架在了灶口跳跃的火苗上。铁皮很快被熏黑,发出滋滋的轻响。银子在膛内滚动,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铁皮。风箱肚膛被熏得越来越黑,滋滋的轻响变成了沉闷的嗡鸣。银子在里面滚动、碰撞,发出闷钝的、如同野兽磨牙般的声响。

陈默蹲在灶口,火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不定。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看着那些曾经能买下他十条命的银块,在火里慢慢变软、塌陷、失去棱角,熔成一滩滩粘稠、亮得刺眼的银水。银水在铁皮膛里汇聚、翻滚,反射着跳跃的火光,像一锅煮沸的毒药,散发出金属灼烧特有的、带着腥气的焦糊味。

刘二狗扒钱的动作慢了下来,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灶膛里那滩流动的、刺目的银光。陈忠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被火光映得发亮,枯爪无意识地抠着灶台边的泥灰。

银子终于熔尽了。陈默用两根烧火棍,夹住那滚烫的铁皮肚膛,小心翼翼地将里面那滩亮得晃眼的银水,倾倒进旁边一个歪斜的、豁了口的粗陶盆里。银水入盆,发出“嗤啦”一声锐响,腾起一小股白烟,迅速凝固、黯淡,最终凝成一大坨形状不规则、表面坑洼、还沾着草木灰和焦黑铁屑的银疙瘩。

银疙瘩还烫手。陈默用破布垫着,把它拖到院里那张瘸腿的破木桌旁。桌子一条腿短了一截,一直用半块破砖垫着。他弯腰,搬开破砖,将那块沉甸甸、热乎乎的银疙瘩,塞进了桌腿底下。桌子猛地一沉,瘸腿被垫实了,稳稳当当。

他拍了拍手,沾了一手灰。桌上,还散落着刘二狗没来得及收走的几块碎银和铜板。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寒风从豁口断墙灌进来,吹得灶膛里残余的灰烬打着旋。院里终于清静了。银子铜钱都被刘二狗用破布裹了,塞进了灶房角落一个塌了半边的破米缸里,缸口压了块磨盘石。

陈默没点灯。他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裹着那件油得发硬、散发着猪油和血腥混合气味的破袄。黑暗中,他摸索着,手指触到炕沿冰冷的土坯。指尖顺着粗糙的墙面慢慢移动,划过一道道干裂的缝隙和凸起的土坷垃。

终于,指尖停在某处。那里的墙面似乎格外粗糙,带着点黏腻的触感。他凑近了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看清了——那是他用自己干涸的血痂,混着墙泥,在土坯上刻下的三个歪扭狰狞的数字:

299

月光下,那血泥刻痕呈现出一种暗红发黑的色泽,像三道丑陋的伤疤,深深烙在冰冷的土墙上。每一个笔画都透着绝望的力道,仿佛要刻进墙骨里。

陈默的手指死死抠在那血字上,指甲刮过粗糙的墙泥,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胃袋猛地一阵抽搐,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狠狠拧了一把!酸水混着胆汁的苦味直冲喉咙!他猛地弓起身子,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额角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

“哥……嘿嘿……哥……”灶房门口传来刘二狗含混不清的梦呓,带着浓重的酒气。这小子不知从哪摸出半葫芦劣酒,灌了个烂醉,此刻瘫在草堆里,抱着那个塞满银钱的破米缸,傻笑着嘟囔:“……发了……真发了……日进斗金啊哥……还……还写啥诗啊……躺……躺着吃……吃一辈子……”

黑暗中,陈默的身体猛地僵住。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得极大,死死瞪着墙上那三道血红的“299”。刘二狗那“躺着吃一辈子”的醉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紧绷的神经!

“操……你……妈……的……”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他猛地从炕上弹起!额头狠狠撞向那堵刻着血字的土墙!

“砰!!!”

一声闷响!土墙簌簌落下灰尘!额角传来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他不管不顾,又一头撞上去!

“砰!!!”

“透支……透你妈的信用卡啊!!!”

嘶哑的咆哮混着撞击的闷响,在死寂的寒夜里炸开,绝望而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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