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南的畲山,云雾是常客。山雾漫过青石板铺就的村道,漫过层层叠叠的梯田,最后漫进吊脚楼雕花的窗棂里。这里的姑娘会织五彩的“凤凰装”,小伙子能射落林子里的飞禽,连山风都裹着松针的香气,唱着不成调的歌。
阿郎是村里最俊的猎手。他腰间别着竹篾编的箭囊,箭头磨得发亮;肩上扛着祖传的猎叉,叉尖还沾着今早猎到的山麂血。可他再凶的架势,见了彩凤就软了三分——那姑娘正坐在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织锦,竹针在手里翻飞,靛蓝的土布上渐渐浮出金红的凤凰,尾羽翘得像是要冲破云层。
“阿郎哥,你看这针脚。”彩凤抬头,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星子,“等织完这条围腰,我就给你绣个箭囊。”
阿郎挠了挠后脑勺,耳尖泛红:“我、我用不着绣的……”
“怎么用不着?”彩凤把织了一半的围腰往他怀里一塞,“你总说猎来的山鸡不够肥,等我绣了对鸳鸯在箭囊上,保准你每次出猎都能撞见双飞的。”
风掀起她的蓝布裙角,露出底下绣着并蒂莲的裹腿。阿郎喉结动了动,伸手去摸那围腰上的凤凰,指尖刚碰到金线,远处突然传来铜锣响。
“头人家的马队!”有人喊了一嗓子。
晒谷场霎时炸了锅。七八个穿黑布短打的壮汉骑着高头大马冲进来,带头的是头人家的二儿子虎彪。他脸上有道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巴,此刻正咧着嘴,目光像狼似的扫过人群。
“彩凤!”虎彪翻身下马,皮靴踩得青石板咚咚响,“我爹说了,你这织女的手艺,得配我这虎背熊腰的儿郎。”
彩凤的手一抖,竹针“当啷”掉在地上。她后退两步,撞进阿郎怀里:“我不嫁!”
“由不得你!”虎彪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明儿个就是三月三歌会,你得在祭祖台上给我爹敬茶。敢跑……”他摸出腰间的牛耳尖刀,“就把你阿爹的药罐子砸了——他那老寒腿,离了我家的独门膏药,早该疼断腿了。”
人群里传来阿爹的咳嗽声。彩凤的父亲佝偻着背站在晒谷场角落,手里攥着半块没织完的彩带,指节发白。
阿郎攥紧了拳头。他能闻到虎彪身上的酒气,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可他不能动手——虎彪身后跟着十几个带刀的护卫,而他只有猎叉和箭囊。
暮色漫上山头时,彩凤被塞进了虎彪的马车。车帘掀开一条缝,她看见阿郎站在村口的老樟树下,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她想喊,喉咙却被虎彪的丫鬟死死捂住。
马车碾过碎石路,扬起一片尘土。阿郎追着跑了半里地,直到被石头绊倒,膝盖磕在青石板上,鲜血渗出来,染红了草叶。
“阿郎哥……”彩凤的声音从车帘里漏出来,带着哭腔,“今晚子时,去后山的凤凰崖……”
阿郎抹了把脸上的血,用力点头。他记得凤凰崖的传说——那是畲山最高的地方,传说凤凰曾在此栖息,留下过一片五彩的羽毛。
子时三刻,阿郎摸黑爬上凤凰崖。山风卷着松涛,吹得他眼眶生疼。他刚在一块青石板上坐下,就听见头顶传来清越的鸟鸣。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金红色的大鸟从云层里俯冲下来,尾羽扫过他的发梢,带起一阵温暖的风。
“是凤凰!”阿郎想起老人们说过,畲山的凤凰是守护神鸟,只在有缘人面前显形。
凤凰落在他对面的岩石上,歪着头看他。它的羽毛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喙一张一合,竟发出人的声音:“阿郎,你可知彩凤为何被抢?”
阿郎喉头哽住:“虎彪仗着他爹是头人……”
“不止。”凤凰的声音像山涧流水,“头人要的不是彩凤的手艺,是她织的‘凤凰装’——那是能聚人心的宝贝。当年畲族遭灾,是彩凤的曾祖母织出百鸟朝凤装,引百鸟衔来种子,才救了整座山。”
阿郎握紧了拳头:“我就是个猎手,能怎么办?”
凤凰抖了抖翅膀,一片金红色的翎羽飘落在阿郎掌心。翎羽触手温热,竟隐隐有光:“用我的翎羽做支笛。笛声能引百鸟为兵,能令猛兽退避,更能唱最动人的情歌——让所有畲家人听见,彩凤的心意。”
阿郎盯着掌心的翎羽,突然想起彩凤织锦时的模样:她的手指灵活得像游鱼,经线在她手里穿梭,就像山雀在林间跳跃。他咬了咬牙:“我学过吹木叶,能吹响这笛。”
凤凰的眼睛亮了:“明日寅时,去村后的老竹林。选最直的那根斑竹,用你的心血养三天。笛成之日,便是彩凤归期。”
话音未落,凤凰振翅而起,消失在夜空中。阿郎低头看掌心的翎羽,发现上面多了几道细纹——竟是一支笛的形状。
第二日寅时,阿郎摸黑进了老竹林。竹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顾不上擦。他挑了根碗口粗的斑竹,用柴刀削去枝桠,又在竹节处挖了六个孔。当他把翎羽按进笛尾时,竹子突然发出清鸣,像是在应和什么古老的曲调。
接下来的三天,阿郎没合眼。他用刀背敲击笛身,用口水润笛孔,把自己的血滴进笛尾的翎羽里。第三天夜里,当他吹起第一声时,整片竹林的鸟都惊飞了——麻雀、画眉、竹鸡,甚至还有几只平时极少见的锦鸡,扑棱棱跟着笛声盘旋。
“成了!”阿郎抹了把脸上的汗,笛声里竟有了几分温柔的颤音,像彩凤在耳边说话。
第四日清晨,虎彪的马车准时停在彩凤家门前。他踢开院门,扯着嗓子喊:“彩凤,该上路了——”
话没说完,一阵清越的笛声突然从村外传来。那声音像春溪破冰,像山雀撞开晨雾,先是轻柔的,接着越来越响,越来越亮。虎彪的马突然惊了,前蹄扬起,把他甩了个跟头。
阿郎站在村口的老樟树下,手中的凤凰笛泛着金红色的光。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鸟群铺天盖地涌来:麻雀啄虎彪的帽子,画眉叼他的腰带,连平时最温顺的耕牛都仰起头,发出震天的嘶吼。
“滚!”阿郎吹起一声激越的长鸣。
鸟群如暴雨般砸下来。虎彪的护卫举着刀乱砍,却怎么也挡不住铺天盖地的鸟爪。虎彪本人抱着头满地打滚,嘴里喊着“救命”,连滚带爬地逃进了树林。
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阿爹拄着拐杖,眼里闪着泪光;织女们捧着刚织好的彩带,轻轻擦着眼泪;连最胆小的孩童都爬上了树杈,拍着手喊:“阿郎哥厉害!”
阿郎吹着笛走向彩凤的马车。车帘被掀开,彩凤扑进他怀里,眼泪把他的衣襟都打湿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以后没人能抢你。”阿郎摸了摸她的头,“等会儿我去把虎彪找回来,让他给你爹赔罪。”
“不用了。”彩凤抬头看他,“我阿爹说,只要你肯教村里的后生打猎,他就把彩凤装的手艺传给大家。”
阿郎笑了,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时他才发现,手中的凤凰笛不知何时变了颜色——原本的金红色褪成了淡粉,像彩凤的脸颊。
当天夜里,畲山的所有吊脚楼都亮起了火把。阿郎和彩凤坐在晒谷场的老槐树下,阿郎吹起凤凰笛,彩凤跟着哼起畲家的山歌。笛声时而像山涧流水,时而像林间鸟鸣,时而又像阿郎心跳的节奏。村民们围着火堆跳舞,织女们把彩带抛向空中,老人们抹着眼泪说:“这是咱们畲山最热闹的夜。”
后来,头人亲自来赔罪,送了十担最好的米酒和二十张虎皮。阿郎没要这些,只收了头人承诺:往后畲山的猎物,猎手们能分七成;彩凤的织锦,每家每户都能学。
再后来,凤凰笛的故事传遍了整个畲山。有人说,那笛声里藏着凤凰的心意;有人说,阿郎和彩凤的情比山高,比水长。直到现在,畲家的婚礼上都要吹凤凰笛,新娘的盖头上要绣凤凰,连祭祖的歌声里都带着笛声的调子。
而阿郎和彩凤呢?他们在凤凰崖下种了一片竹林,每年春天都去那里吹笛。有人说看见过金红色的凤凰在他们头顶盘旋,尾羽扫过的地方,总会开出鲜艳的花。
有人说,那是凤凰在祝福这对有情人。
也有人说,那是爱情的力量,比山风更坚韧,比泉水更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