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湾的渔民都知道,老码头那棵歪脖子榕树下,住着个叫阿珠的渔女。她男人阿海出海快三年了,船没回来,人也没音讯,只有阿珠还抱着念想,每月初三都往海里放鱼书。
这鱼书是黑沙湾独有的秘术。取每年三月产卵期的马鲛鱼皮,用细砂磨成半透明的薄片,再用墨鱼汁写信,卷成细筒塞进掏空的海桐果里。放出去的果子会沉到海底,自有鱼群衔着它,往收信人所在的方向游。据说几百年前,有个渔夫用这法子,给远在三千里外的妻儿报了平安,这事一直传到现在。
阿珠的鱼书,开头总是“阿海吾郎”,结尾总写“归期盼矣”。她把对阿海的念想,一笔一划刻在鱼皮上:村头的苦楝树开花了,他临走前种下的南瓜结了三个大的,就连昨天赶海捡了只罕见的红壳螃蟹,都要细细写进去。
这天又是初三,阿珠刚把海桐果放进浪里,就见远处的礁石后漂来个东西。是个半烂的木盒,里面垫着海藻,裹着卷熟悉的鱼皮。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抖着手展开——是阿海的字迹!那笔锋里带着的弯钩,是他小时候练书法时留下的习惯,错不了。
可信上的话,却让阿珠浑身发寒。
“阿珠吾妻,见字如面。吾于深海遇鲛都,琉璃为瓦,珊瑚作墙,鲛人皆人身鱼尾,额生七彩鳞。夜宿水晶宫,饮月露为浆,与鲛女共舞,乐不思归……”
阿珠捏着鱼皮的手直打颤。阿海是个粗人,连“琉璃”二字都未必认得,怎么会写出这样的话?更怪的是,信里说他在鲛都种了片会发光的海草,还说那里的月亮是绿的,潮水尝起来是甜的,这些话荒诞得像梦里的呓语。
可接下来的信更邪门。第二封说他学会了鲛人吐泡泡的法子,能在水里憋气一天一夜;第三封描述鲛都的宫殿里,有无数没眼睛的鱼,靠听心跳辨方向;第四封最吓人,说他最近总觉得腿痒,褪下裤子一看,脚踝上长了层细密的银鳞。
阿珠把这些鱼书叠起来,藏在枕头下。夜里总做噩梦,梦见阿海泡在水里,脸肿得发白,双腿变成了布满鳞片的尾巴,正朝着漆黑的海底游去,她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海水。
村里的老渔民见她日渐憔悴,劝道:“阿珠啊,别等了。三年没消息,多半是没了。那些鱼书……怕是海里的东西糊弄你的。”
阿珠不肯信。直到第七封信来,信里说他在鲛都的珊瑚林里藏了样东西,让她月圆之夜驾着小渔船,往东南方走三十里,看到发光的礁石就停下来,那是他回来看她的路。
月圆那晚,潮水涨得格外高。阿珠摇着家里那只破旧的小渔船,借着月光往深海去。船驶出黑沙湾地界后,海水渐渐变了颜色,从浑浊的黄变成墨蓝,最后竟成了深不见底的黑,像泼了一地的墨。
到了信里说的地方,果然有块丈高的礁石,礁石缝里透出幽幽的绿光,像无数双眼睛在眨。阿珠刚把船泊稳,就见水里冒出个黑影,慢慢浮到水面。
是阿海!他穿着出海时那件蓝布褂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只是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发紫。
“阿珠。”他开口,声音闷闷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石头。
阿珠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刚想扑过去,却发现不对劲——阿海站在水里,水只没过他的脚踝,可他的裤腿却一直在滴水,像是刚从深海里爬出来。还有他的手,指甲缝里嵌着些青黑色的淤泥,指节处泛着鱼鳞般的银光。
“你……你这些年在哪儿?”阿珠的声音发颤。
“鲛都啊。”阿海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有些僵硬,“我在那儿住得很好,有吃不完的珍珠贝,还有会唱歌的鱼。”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给你的。”
是个用珊瑚雕刻的小像,刻的是阿珠的样子,可眉眼间总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尤其是眼睛,黑洞洞的没有瞳仁,像是两块嵌死的石头。
阿珠没接,忽然想起第七封信里的话,颤声问:“你说藏在珊瑚林里的东西……是什么?”
阿海脸上的笑僵住了,嘴唇动了动,像是在想该怎么说。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是……我的船。”
“你的船怎么会在珊瑚林?”
“沉了呀。”阿海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三年前就沉了,撞上礁石,船板碎成了木片。我也沉了下去,喝了好多海水,后来就到了鲛都。”
阿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她猛地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话:深海里的鲛人,能剥下死人的皮囊,穿在身上模仿他们的样子,还能吃掉死者的记忆,学他们说话写字。那些鱼书,那些字迹,恐怕都是这么来的。
“你不是阿海!”阿珠抓起船桨,指着他的脚,“阿海右脚小脚趾缺了半节,是小时候被礁石砸的!你有!”
眼前的“阿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忽然笑了,那笑声不再像人声,倒像是水泡破裂的咕噜声。他的脸开始扭曲,皮肤像湿纸一样皱起来,从额头到下巴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青灰色的鳞片。
“他的记忆很好吃。”那东西用阿海的声音说,却带着一种黏腻的回响,“尤其是关于你的部分,甜甜的,像海藻蜜。”
海水开始翻涌,礁石缝里的绿光越来越亮。阿珠看到水里冒出无数条人影,都是人身鱼尾,额头上长着发光的鳞片,正围着她的小船游弋。而“阿海”的身体,正一点点融化在水里,只剩下那件蓝布褂子漂在水面,还有一只断了的右脚小脚趾,孤零零地浮着。
“他的皮囊快烂了,”水里传来无数个重叠的声音,“你来得正好,新的皮囊,我们很需要。”
阿珠尖叫着抄起船桨,拼命往回划。船刚动,就觉得船底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她低头一看,无数只青灰色的手从水里伸出来,指甲又尖又长,正抠着船帮往上爬。
月光忽然被乌云遮住,四周陷入一片漆黑。阿珠只听到耳边全是咕噜咕噜的水声,还有阿海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温柔得像以前他哄她睡觉时一样。
她咬着牙,不管不顾地划,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看到黑沙湾的码头。小船刚靠岸,就散了架,碎成一堆烂木头。
阿珠爬上岸,疯了似的往村里跑,一路跑一路吐,吐出的都是带着腥气的海水。
从那以后,黑沙湾再没人用鱼书传信了。老人们说,那些沉入海底的鱼书,都被鲛人捡去了,他们在深海里翻看那些思念,像舔食蜜糖一样品尝着人的情感,然后穿着死者的皮囊,写回信来,等着下一个上钩的人。
阿珠再也没笑过,每天坐在码头的礁石上,望着大海发呆。有人说,在有月亮的夜里,看到她往海里扔石头,一边扔一边骂,骂的却不是鲛人,而是阿海,骂他为什么不早点托梦告诉她,他早就死了。
只有退潮的时候,偶尔会有半透明的鱼皮被浪冲上岸,上面用墨鱼汁写着字,开头还是“阿珠吾妻”,结尾依旧是“归期盼矣”,只是那字迹里,总透着股海水的腥气,还有挥之不去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