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转身,断臂处的纱布渗出血迹,“若依我之见,就该让韩千启与我们军联兵与石宁死磕!”
皇甫密看着地图上的“平阳城”三个字上:“你以为吴砚卿真不知这个理?她太在乎一城一地了。”
“报——!”斥候掀帘而入,“鹰扬军突袭青崖口,谭士汲……战死。”
谢至安踉跄后退半步:“谭士汲死了?”
他突然大笑,“谭士汲那老顽固,若早听我劝,何至于……”
他忽然情绪有些低落。
“安侯,这是谭士汲自己选的,当日从虎口关去归宁城时,也写信劝过他。”皇甫密也是一叹。
谢至安抬头看着斥候:“知道谭士汲临终可曾留下什么话?现在的他的尸骸在所处?”
“只说……该去看贺成双了,尸骸被鹰扬军严帅葬在了青石堡外,还亲手立了碑。”
“贺成双啊……”皇甫密望着帐顶,“我在郡城卫时,有幸得到他的关照,想不到洛东关这一战……”
他突然抓起茶杯,狠狠地灌了一口,“严星楚在青石堡给谭公立碑?好!好得很!”
说着从袖中摸出半块虎符,这是杨国公给他那半块:“吴砚卿这女人,当真是成不了大事。”
他指尖抚过虎符缺口,“严星楚解了青崖口之围,到现在也没有听吴砚卿下旨嘉奖。”
谢至安让斥候退下,突然压低声音:“密侯,这是她不愿意看到严星楚坐大啊。”
“严星楚坐大又怎么了。”皇甫密冷声道,“现在这北境全靠他守住!”
“也是,北境的压力都在鹰扬军头上。”谢至关然后话锋一转:“密侯,石宁要是知道谭士汲折在青崖口,会不会吓得连夜卷铺盖滚蛋?”
“他退?夏明澄的人正盯着他后脑勺呢,这会儿退兵,他不是找死。”皇甫密把虎符放回袖子里,“倒是我们……该给这他加点料了。”
他扭头对帐外道:“来人,速探火牛军距此还有多远。”
“等火牛军从侧翼插进去,老子亲自带人捅石宁的屁股!”谢至安眼中冷光一闪,“密侯,西南也该有点动作,该让天雄军动动筋骨了吧?”
皇甫密浑浊的眼底也闪过寒芒:“天雄军在夺刀岭趴了半月,是该让沐南军尝尝箭雨的滋味了。”
他抓起案头毛笔,很快写了一封密信交给了信使。
二天后,梁议朝的长刀“咣当”一声砸在青石堡议事厅的案几上。
他瞪着传旨太监递来的明黄绢帛,喉头滚动着低吼:“太后要寒影军来守青石堡?让老子去西南跟秦崇山那草包搭伙?”
“梁帅慎言。”传旨太监缩着脖子后退半步,“袁帅已在赴任途中,三日后便可交接防务。”
梁议朝劈手夺过绢帛,让传旨太监退了下去。
看着上面的调令,梁议朝沉默良久。
突然瞳孔一缩,对亲兵队长沉声道:“备马!去虎口关!”
严星楚在虎口关已经待了二天,准备明日一早出发回归宁城。
当听闻梁议朝深夜快马而来时,很是吃惊。
在城楼下把风尘仆仆的梁议朝迎入虎口关衙署。
他还没有开开,梁议朝已经将明黄绢帛拍在桌上:“太后不知听了谁的谗言,要把我和袁弼互调!”
严星楚立即抓起娟帛,看完后突然苦笑:“梁帅,看来我不该让你驻守青石堡。”
梁议朝一愣,一拳砸在桌上:“与严帅无关,是有人担心我变志。”
“所以太后要你离开青石堡。”严星楚起身道,“你若在此,她寝食难安。”
梁议朝豁然起身:“老子苦战得来的城池,岂容他人鸠占鹊巢!”
严星楚走到他身侧,声音低如耳语:“你若此刻抗命,正中吴砚卿下怀。届时她以‘谋逆'之名发兵青石堡,袁弼的寒影军是帮你还是杀你?”
房中一下沉寂了下来。
房外更鼓忽响三声,严星楚抓起梁议朝的披风递了过去:“梁帅,该动身了。记住,现在西夏如果内部出了乱子,就便宜了夏明澄了。”
“严帅,我这带兵离开,东夏那些降兵……”
“不用担心,我让田进带人去青石堡等袁帅到。”
袁弼的寒影军是三天后到的青石堡。
看着青石堡,想到前日和梁议朝在路上碰见。
两人只是一脸苦笑,然后均是长叹一声。
他一到,田进立即率本部告辞。
他站在城头望着严字大旗缓缓降下,忽然对副将道:“传令,寒影军今夜轮值北门。”
“将军,我看了今日的轮值安排,该是降兵……”
“就是要他们看着。”袁弼抚过城垛,“你去告诉那些降兵,今夜子时前若有百夫长以上军官来投,本帅对他们一同视仁。”
副将领命而去,袁弼却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
这是今日一早得到的军情,上面写着:西南有变,白江军欲攻汉川军。
袁弼望着南方天际翻滚的乌云,“秦崇山啊秦崇山,你若连二日都撑不住,谁也救不了你!”
一天后,汉水南岸,阴云低垂。
秦崇山站在临时垒起的土坡上,望着对岸白江军密密麻麻的战船桅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隐约的焦糊味,那是昨日白江军试探性火攻留下的痕迹。
他心头沉甸甸的,临行前吴砚卿那冰冷刺骨的话语再次响起:“汉川军若败,提头来见。”
这哪里是军令,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大帅!东岸发现敌军先锋!是‘白浪’旗号!”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上土坡,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调。
秦崇山心头猛地一缩。
白浪营,白江军精锐中的精锐,以水战剽悍、登陆迅猛着称。
他抓起长枪,强自镇定地嘶吼:“弓弩手预备!放箭!把他们钉死在滩头!”
令旗挥动,汉川军阵中顿时腾起一片密集的箭雨扑向河对岸。
然而,箭矢尚未及岸,对岸的白江军阵中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
紧接着,令人心悸的一幕出现了:数十艘蒙着湿泥、堆满柴草油脂的小型快船被点燃,如同数十条咆哮的火龙,借着湍急的水流和强劲的东风,以惊人的速度顺流而下,直扑汉水南岸!
“火船!是火船!快!快拦住它们!”秦崇山嘶声力竭。
但一切都晚了。
火船撞上汉川军仓促布下的拦江索链,瞬间爆裂开来,燃烧的油脂四溅飞射。
更可怕的是,这些火船精准地撞入了岸边茂密的芦苇荡!
干燥的芦苇遇火即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顷刻间,整片汉水南岸化作一片汹涌的火海!
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汉川军布置在岸边的第一道防线瞬间崩溃。
士兵们惨叫着从藏身的壕沟、草棚中冲出,身上带着火焰,像无头苍蝇般乱撞。
“顶住!不许退!后退者斩!”秦崇山挥舞着佩剑,试图弹压混乱,但他的声音此时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第一道防线,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土崩瓦解。
然而,白江军的杀招才刚刚开始。
“大帅!南面!南面发现大量敌军步卒!”
又一个噩耗如同重锤砸在秦崇山心头。
南面,是他依仗为侧翼屏障的丘陵地带,此刻竟无声无息地被敌军精锐渗透!
“大帅!北面!北面也发现敌军旗号!”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
“将军!西面……西面粮道被截断了!押粮队全军覆没!”最后的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崇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四面合围!粮道断绝!火海焚营!这分明是绝杀之局!
吴砚卿的“提头来见”不再是威胁,而是冰冷的现实。
他仿佛看到了汉川军全军覆没,自己人头落地的凄惨景象。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悲愤和耻辱感瞬间压倒了理智。
秦崇山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冰冷的剑刃,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他又想起了吴砚卿冰冷的眼神……万念俱灰之下,他将剑刃狠狠压向自己的脖颈!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死亡的寒意瞬间笼罩了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北方突然出现冲天嘶杀声。
同时不断的咻咻声响起,这是强弩的破空声。
秦崇山浑身剧震,压向脖颈的剑锋猛地顿住!
他豁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望向北方!
只见北方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
一面巨大的旗帜率先刺破烟尘,上面一个“陈”字在硝烟中若隐若现!
“是天雄军!是天雄军的旗号!陈仲将军!是陈帅来了!”有人嘶声狂吼,声音中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狂喜和不敢置信!
紧接着,另一支彪悍的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从侧翼狠狠冲向正在围攻汉川军残部的白江军。
那支骑兵的旗帜上,赫然一个大大的“梁”字!
“狮威!是狮威军!梁帅!梁议朝梁帅也到了!”秦崇山身边的亲兵激动得几乎跳起来。
秦崇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双腿一软,立即用脸拄着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看着那两面如同救世主般出现的旗帜,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席卷全身。
突如其来的猛烈炮火和狮威军骑兵的狂暴冲锋,瞬间打乱了白江军的围歼部署。
尤其是天雄军的强弩、连弩几轮齐射就将白江军试图渡河增援的后续船只射杀得七零八落。
梁议朝的狮威骑兵则像一把的尖刀,狠狠捅进了白江军登陆部队的侧腰。
白江军主帅全伏江显然没料到会有如此强大的援军突然出现,更没料到天雄军竟装备了如此犀利的弓弩。
眼看战局瞬间逆转,己方伤亡急剧增加,合围之势已然瓦解,他当机立断,下达了撤退命令。
撤退的号角凄厉地响起。
白江军展现出了极高的战术素养,并未因败退而溃散。
火船再次被点燃,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制造浓密的烟幕屏障。
各营迅速收拢,以刀盾兵断后,弓弩手压制,交替掩护着向江边和预定路线撤离。
战事渐渐结束。
汉川军原本近两万人的部队,此刻能站着的,已不足五千之数,且大半带伤,人人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呆滞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白江军的损失相对较小,但殿后部队和来不及撤走的伤员也付出了近五千人的代价,江面上还漂浮着不少被击沉的船只碎片和尸体。
白江军一场精心策划的围歼战,最终以惨胜收场。
汉水畔的焦土上,秦崇山在亲兵的搀扶下,勉强站直身体。
他望着梁议朝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脸上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粗豪和戏谑的笑容在此刻的秦崇山眼中,竟显得无比亲切。
梁议朝看着秦崇山灰败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咧了咧嘴,声音洪亮地笑道:“秦帅!老子紧赶慢赶,没来迟吧?这汉水风大,火气也旺,差点把你这帅字旗都给燎喽!”
秦崇山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苦笑道:“梁帅……援手之恩,秦某……”
话未说完,声音已哽咽。
这时,天雄军主帅陈仲也走了过来。
他一身玄甲纤尘不染,面容沉静,与周遭战后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他对着梁议朝微微颔首,然后对秦崇山沉声道:“秦帅受惊了。陈某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秦崇山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陈仲的臂甲,急切地说道:“陈帅!陈帅留步!今日若非天雄军神兵天降,雷霆之威,我汉川军早已灰飞烟灭!还请务必留下,让秦某略备薄酒,聊表寸心!”
他的眼神充满了真诚的恳求和劫后余生的依赖。
陈仲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秦帅客气了。同殿为臣,守望相助乃是本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西南局势,瞬息万变。密侯有令,各部需如臂使指,方可应对。”
言下之意,他此行并非巧合,而是皇甫密整体布局的一环。
秦崇山和梁议朝闻言,皆是心头一凛。
皇甫密的手,已伸向了西南战场。
秦崇山脸上的热切稍退,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他明白陈仲话中深意,不敢再强留,只得深深一揖:“既是密侯钧令,秦某不敢耽误陈帅。救命之恩,容后再报!请陈帅一路珍重!”
陈仲抱拳还礼,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他身后的天雄军阵型严整,如同来时一般,迅速而沉默地消失在北方的烟尘之中。
梁议朝看着陈仲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如同惊弓之鸟的秦崇山。
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秦崇山的肩膀:“老秦,收拾残局吧。这西南的水,比老子想的还浑还深。”
他目光扫过染血的汉水,又望向青石堡的方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