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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房见二人气度不凡,尤其是唐展,虽衣着简朴,但那份读书人的清贵气度是掩不住的,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传。

平阜道员徐端和正在处理几件开荒的紧急事务,听说有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妻求见,只当是寻常士绅或有冤情要诉,便让门房先将人引到偏厅等候。

忙完手头急务,已是将近一炷香之后。

徐端和揉了揉眉心,这才想起偏厅还有人等着,连忙起身过去。

一进偏厅,看到等候的三人,徐端和倒是愣了一下。

男子文质彬彬,气质沉静,女子容貌秀丽,眉宇间却有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孩子也乖巧可爱,不像寻常百姓。

唐展见主官到来,上前一步,依足礼数,拱手道:“晚生唐展,冒昧打扰徐道台。”

他虽自称晚生,但言行举止不卑不亢,隐约还带着几分过去身份的余韵。

徐端和一听这谈吐,再看这气度,心知此人绝不简单,连忙拱手还礼:“先生客气了,不知先生有何见教?”他目光转向陈佳和孩子。

唐展侧身介绍道:“这是内子陈佳。”

他略一沉吟,决定开门见山,“内子……曾是原靖宁军谍报司成员。”

“靖宁军谍报司?”徐端和心中猛地一跳,脸上的客套笑容收敛了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严大帅的父亲,就是原靖宁军谍报司的主官!

他态度不由得更加慎重了几分,但警惕性也提了起来:“夫人竟是靖宁军旧部?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目光扫过陈佳,带着审视。

这身份太过敏感,由不得他不小心。

陈佳能感觉到徐端和的戒备,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将一直小心抱在怀里的布包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缓缓打开,轻声道:“这是秦冲大哥的……骨灰。”

当那个颜色稍浅的粗陶骨灰罐显露出来时,徐端和瞳孔骤然收缩!

他是鹰扬军高层,自然知晓不久前从天阳城传来的密报:曹大勇稳住了盛勇、吴婴,但秦冲的骨灰罐神秘失踪,盛勇吴婴认定是他们那位精通潜行与药理的“四妹”陈佳所为。

严帅已将此消息通传各核心人员,要求留意此人此事!

徐端和心中的疑虑瞬间消散大半!

这骨灰罐,这身份,都对上了!他看向陈佳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审视,而是带上了几分复杂和敬意。

“这……这真的是秦……”徐端和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佳重重点头,眼圈微红:“是我大哥秦冲。我不能让他留在那里,所以就……”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徐端和长叹一声,对着骨灰罐郑重地拱了拱手,然后才看向陈佳二人,语气变得极为客气:“陈……夫人,此事我已明白。不知二位接下来有何打算?是否需要本官立刻安排人手,护送二位前往归宁城面见大帅?大帅若是得知秦义士……归来,必定……”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严星楚可能的心情。

陈佳没有立刻回答徐端和的问题,而是急切地追问道:“徐大人,我……我想向您打听几个人。”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您可知我二哥吴婴、三哥盛勇,还有六弟陆节的消息?他们……他们还活着吗?现在何处?”

徐端和面露难色。

他当然知道!盛勇、吴婴就在天阳城潜伏,陆节也在执行秘密任务。

但这都是鹰扬军的最高机密之一,岂能对外人言?即使这个“外人”是他们的结义妹妹,是带回秦冲骨灰的英雄。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地回答道:“夫人,您的心情下官理解。但您打听的这几位……情况特殊。下官只能告诉您,据我所知,他们应当都安然无恙。但具体情形,涉及军机,非下官所能透露,恐怕……只有大帅才知详情。”

陈佳闻言,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下,但听到“安然无恙”四个字,紧绷的心弦总算松弛了大半。只要还活着就好。

她与唐展对视了一眼,看到了丈夫眼中鼓励和支持的神色。

陈佳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对徐端和道:“徐大人,我们愿意去归宁城见严大帅。”

她需要确认兄弟们在何处,也需要为大哥秦冲找一个最终的归宿,更要为丈夫和孩子的未来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徐端和闻言,心中也是一松,立刻道:“好!如此甚好!本官这就去安排最稳妥的人手和车马,护送二位前往归宁城!一路上的关隘,本官也会先行文书打点,必保二位一路畅通无阻!”

他顿了顿,看向唐展,客气地问道:“还未知唐先生……?”

唐展拱手,坦然道:“在下此前忝为天阳城国子监博士,因战乱停课,如今已是白身。此次随内子前来,亦想观瞻北地风貌。”

徐端和眼中闪过一抹惊喜。

国子监博士,这可是真正的大才。如今鹰扬军治下百废待兴,尤其缺的就是这种有学识、有经验的读书人,如能留下这可是大好事。

他态度更加热情了几分:“唐先生大才!如今北境在大帅治下,正大力推行文教,求贤若渴。先生此去归宁,大帅必定欣喜。二位请稍作休息,我这就去安排!”

很快,徐端和便安排好了护卫和马车。

陈佳小心翼翼地将秦冲的骨灰罐重新包好,紧紧抱在怀里。

马车驶出平阜城,向着归宁城的方向前进。

陈佳望着窗外北境辽阔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突然有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安静。

官道平整,马车行进速度比预想的快得多。

不过两天功夫,下午时分,归宁城的轮廓已然在望。

唐展撩开车帘,看着窗外景象,眼中难掩惊异。

道路两旁,新修的水渠纵横交错,清洌的河水潺潺流淌,灌溉着两侧大片新垦的田地。一些从未见过的奇巧农具在田间运作,效率颇高。

农夫们虽面容黝黑,却带着一种忙于生计的充实感,不见乱世常见的麻木与惶然。

“夫人,你看此地……”唐展轻声对身旁的妻子道,“这一路来,与我们未进入北境前所见之凋敝,大不相同。”

陈佳抱着熟睡的孩子,也向外望去,轻轻点头。

她心中同样诧异,北境地处四战之地,夹在几大势力之间,她原以为此处即便不荒凉,也应是军镇肃杀之气弥漫,却没想到民生恢复得如此之快,秩序井然。

越靠近归宁城,官道上车马行人越多。

商队络绎不绝,驮着各式货物的骡马、装载满满的货车川流不息。

离城还有三里地,路两旁甚至出现了连绵的摊贩和临时歇脚的茶棚酒肆,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其繁华程度,竟丝毫不逊于天阳城,甚至在人气旺盛之上,犹有过之。

“这……这严帅,竟将边城经营至此?”唐展喃喃自语,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北境之主,好奇心攀升到了顶点。

马车抵达巍峨的归宁城外,并未排队等候入城查验,一名身着鹰扬军军官服饰的青年汉子早已等候在路旁,见到马车标记便快步上前。

“车内可是唐先生、陈夫人?在下史平,奉大帅之命,特来迎接。”史平声音沉稳,举止干练,眼神锐利却不失礼数。

唐展与陈佳连忙下车还礼。

在史平的引导下,马车从侧门直接入城,城内街道宽阔,市面更是繁华,叫卖声、议价声、车马声混成一片,充满了活力。

很快,马车在帅府门前停下。

让唐展和陈佳万万没想到的是,帅府门前,一个身着玄色常服、身形挺拔的年轻人正站在那里。

虽然未着甲胄,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以及周围亲卫隐隐拱卫的姿态,让唐展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北境之主,鹰扬军大帅,严星楚。

两人心中一紧,随即明白过来。

严星楚亲自出迎,绝非全为了他们,主要是为了陈佳怀中那以布包裹的陶罐。

严星楚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陈佳怀中的包袱上,他的嘴唇抿紧,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有悲痛,有回忆,更有一种沉重的压抑。

他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陈夫人一路辛苦。这……便是……”

陈佳眼中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包袱递过去:“大帅……是大哥……秦冲。”

她心中也不由一暖,大人的公子,果然和大人一样,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严星楚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情绪已被压下大半,只是嗓音依旧有些低沉:“好……回来就好。二位,请随我进府。”

他没有过多寒暄,捧着骨灰罐,转身引路。

唐展和陈佳默默跟上,史平紧随其后。

严星楚并未走向大堂或书房,而是带着他们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肃穆的殿堂外。门楣上挂着匾额,上书三个遒劲的大字——英烈堂。

推门而入,一股檀香混合着木头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内光线略暗,一排排整齐的牌位静静矗立,烛火长明,香烟袅袅,庄严肃穆。

唐展目光扫过那些牌位,心中不由肃然起敬。

最上方,赫然是“大夏杨国公至宽公”之牌位。其下一排,他看到“大夏鹰扬军大帅贺成双”、“大夏密侯皇甫密”、“鹰扬军将军崔勇”、“义士楚山”……一个个名字,仿佛勾勒出一部鹰扬军与北境的壮烈史诗。

忽然,唐展的目光凝固在其中一个牌位上,身体猛地一颤。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走到那块牌位前,伸出手,指尖微微发抖地抚摸着上面的刻字——大夏鹰扬军郡城卫指挥使柳永安。

“柳兄……”唐展喃喃低语,眼眶瞬间红了。

柳永安比他年长十五岁,却因酷爱经义学问,与他这个当时的国子监博士书信往来频繁,互为知交。

当日柳永安在武朔城,旧伤复发又染重疾,消息传到天阳,唐展心急如焚,本想不顾战乱前去探望,奈何道路隔绝,终成憾事。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处,以这种方式“重逢”。

另一边,陈佳也停在了一块牌位前,泪水无声滑落。

那上面刻着:大夏靖宁军李江。正是他们结义兄妹中,最早战死的老五。

严星楚默默走到主位前,将秦冲的骨灰罐,小心翼翼地、端正地放在那块早已备好的“大夏靖宁军秦冲”牌位之前。

他后退三步,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深深鞠躬,一鞠,再鞠,三鞠。每一次弯腰,都沉重无比。

堂内一片寂静,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跳动的噼啪声。

无形的哀思与敬意在空气中流淌。

良久,严星楚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平静:“走吧,去大堂说话。”

来到帅府大堂,分宾主落座。侍女奉上茶水。

严星楚看向眼圈依旧泛红的陈佳,直接开口道:“陈夫人,你的兄长们,二哥吴婴、三哥盛勇,如今仍在执行秘密任务,就在天阳城。他们一切安好,只是身份所限,无法与你联系。六弟陆节,则在东牟,亦有要务在身。”

陈佳猛地抬头,惊喜交加,惊得是二哥和三哥在天阳城,她却没有见到;而喜的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大半。

她立刻起身就要行大礼感谢。

严星楚同时站起,虚扶一下:“陈夫人不必如此!他们是你的兄弟,也是我严星楚的兄弟,岂敢受谢?”

他话锋一转,目光看向唐展,语气变得客气:“唐先生,若不介意,可否移步书房,我们单独聊聊?”

陈佳立刻明白过来,连忙道:“大帅,相公,你们聊,我带孩儿先去安顿。”

她很清楚,严星楚要与唐展谈的,绝非私事。

一个丫鬟立刻上前:“陈夫人,请随我来,住处早已安排妥当。”

待陈佳离去,严星楚便引着唐展来到自己的书房。

书房布置简洁,书架塞满了书卷文书,墙上挂着北境及周边地域的巨幅地图,透着一种务实的气息。

丫鬟重新上了茶后便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二人。

唐展并未过多寒暄,品了口茶后,竟是主动起身,恭敬问道:“严帅,在下冒昧,有一问请教。不知严帅如何看待‘教化百姓’之事?”

严星楚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且一上来就问及根本。

他略一沉吟,便朗声道:“唐先生快人快语。在下以为,教化非是空谈道德文章。以文化人,乃是根本,旨在开启民智,明事理,知荣辱。但在此乱世,教化更需与实学相结合,使其有一技之长,能安身立命。我鹰扬书院如今便设有经义、算学、格物、农事、匠造乃至基础律法医科等科目,虽初创粗糙,亦是此意。”

他侃侃而谈,虽非字字珠玑,却理念清晰,脚踏实地。

唐展听着,眼中亮光渐盛,不时点头表示赞同。

严星楚说完,反问唐展:“如今北境吸纳流民众多,先生认为,当如何通过教谕之道,使其尽快安定,融入此地,而非滋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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