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孤城焦黑的断壁残垣上。城西临时辟出的议事地窖里,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浓重的草药苦味、陈年书卷的霉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从崔璃身上散发出的、皮肉被火燎伤后特有的焦糊腥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腑间。
白宸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案后,竹青长袍的袖口沾着几点暗沉的血渍和硫磺粉末的焦黄。他面前摊开着几张从猛火油柜残骸中寻得的、刻有“卷三”字样的扭曲铁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凹凸的刻痕,冰冷的金属触感下,是昨夜那场惨烈守城战的余温。狄彪虽被萧明凰一箭惊退,但叛军主力未损,如同盘旋在头顶的秃鹫,随时会再次俯冲。而破解那诡异火油的关键,似乎就藏在这些冰冷的铁片与崔璃机关匣底那几张天书般的图纸之中。
“主上,” 叶承云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他青衫的肘部磨得更白,左袖那缕槐花蜜香早已被地窖的土腥和硝烟彻底吞噬。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放在案上,动作轻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这是…从明远先生旧居废墟里挖出来的,压在断梁下,侥幸未被火油波及。” 他拨动算盘的第三指微微翘起,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的不安。匣子表面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锁扣处还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渍——那是谢明远咳血时留下的印记。
崔璃的身影在地窖入口的阴影里动了动。她裹着一件宽大的玄色披风,遮掩住左臂和肩背大面积的灼伤,露出的右手手指缠着素麻绷带,绷带边缘渗出淡黄的药渍和点点暗红的血痕——那是昨夜火油爆燃时,她徒手拆卸滚烫机关部件留下的。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黯淡,唯有那双眸子,依旧冷冽如寒潭深水,此刻正紧紧锁在叶承云放下的紫檀木匣上。空气里,她身上传来的药味似乎更浓了几分。
白宸的目光也落在木匣上。他自然认得,这是谢明远生前从不离身之物,里面装着他视若生命的演算稿和那副沉重的黄铜算盘。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锁扣上干涸的血痂,触感粗糙而冰冷。他拨开卡死的锁扣,掀开了沉重的匣盖。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汗渍、铜锈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纸张被火燎过的焦糊气息扑面而来。匣内上层,是几卷被翻得毛了边的兵书,纸页泛黄发脆。下层,则静静躺着一副式样古朴沉重的黄铜算盘。算珠颗颗饱满,大多呈现出一种被经年累月摩挲后的温润光泽,但其中几颗却显得格外暗沉,甚至边缘附着着些许墨绿色的铜锈,如同凝固的血泪。
白宸的目光扫过算盘,最后落在匣盖内侧。那里,用炭笔勾勒着一幅极其繁复的阵图——线条纵横交错,暗合八卦方位,却在乾、坤、震三处关键节点,呈现出明显的、如同被硬生生剜去的空白!正是“算珠泣血”章纲所述的八卦阵变式,缺三珠为生门!
“缺三珠…” 白宸低声自语,指尖划过阵图上那三处刺目的空白,脑海中瞬间闪过谢明远雨天站在檐下,用算珠接住滴落雨水时的侧影。那时,他青衫肘部磨白,肩头却倔强地绣着孤傲白鹤,桃木义肢沉重地拖在身后,每一颗接住的冰冷珠子,都代表着一个冰冷的仇家名字。这阵图上的三处空白,莫非就对应着他心头至死无法释怀的三道血仇?还是…另有所指?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匣中那副沉重的算盘。冰冷的黄铜触感透过掌心模糊的纹路传来。算盘入手沉重异常,远超寻常黄铜的分量。
“崔璃,”白宸的声音在沉寂的地窖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询,“此物,你可有眉目?”
崔璃无声地走近。玄色披风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带来一丝寒风和更浓的草药气息。她停在案前,目光落在那副沉重的算盘上,冷冽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她伸出缠着绷带的右手,指尖因疼痛而动作略显僵硬,却依旧精准地拂过算盘边框和几颗暗沉带锈的算珠。
“墨家《机枢录》有载,‘铜重逾常,非铅即锡’。”她的声音因伤痛而低哑,却字字清晰,带着墨家传人特有的、洞察物性的冷静,“此盘…分量不对。”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一颗边缘附着墨绿铜锈的算珠上,指腹隔着绷带,轻轻捻了捻锈迹。
白宸立刻会意:“拆开它。”
崔璃没有犹豫。她左手勉力稳住算盘框架,缠着绷带的右手探入发髻,拔下了那支从不离身的、尾端镶嵌着青铜齿轮的乌木发簪。簪尖幽蓝,在昏暗的地窖中泛着冷光。她无视右手指尖绷带下传来的钻心刺痛,手腕稳定如磐石,将簪尖精巧的齿轮边缘卡入那颗暗沉算珠与框架连接的极细微缝隙之中。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
那颗沉重的算珠应声而落,滚在粗糙的木案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就在算珠离盘的刹那,一股极其怪异的气味猛地逸散出来!浓烈的铜锈腥气之下,竟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生石灰的刺鼻气息,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陈年腌肉腐败般的甜腥!
崔璃的眉头骤然蹙紧!她冷冽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凝重之色。她立刻用簪尖拨开算珠滚落后露出的孔洞。只见孔洞深处,并非实心,而是被一种灰黑色的、质地细密的物质填满!那刺鼻的石灰与甜腥气味正是由此散发!
“铅芯?” 叶承云凑近一步,鼻翼翕动,脸上满是惊疑,“明远先生为何要将铅块塞进算珠?这…这有何用?”
白宸却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电,射向崔璃:“火药?”
崔璃没有立刻回答。她染着药渍的指尖再次探入发髻,这次取下的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正是她喝药前必用的试毒银簪。她将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那灰黑色的填塞物中,再缓缓抽出。银亮的针尖,赫然已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灰黑色!
“铅毒入骨,其色沉黯。”崔璃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地,带着彻骨的寒意,“但这灰黑…非纯铅之毒。”她将染色的银针举到眼前,借着地窖入口透入的微光仔细端详。冷冽的眸子里,倒映着针尖那层灰黑中夹杂的细微、闪烁的黄色结晶颗粒和粗糙的黑色粉末。
“硝石…硫磺…炭末…”她一字一顿,声音虽低,却如同惊雷在地窖中炸响!她猛地抬眼看向白宸,“是火药!而且是威力远超寻常的秘制火药!铅芯裹药,只为防潮定形,更增其爆裂之威!”
叶承云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他终于明白了那三颗“缺失”的算珠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阵图上的生门,更是谢明远埋藏在贴身器物中、准备与仇敌同归于尽的最终杀招!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仿佛那案上的算珠是随时会爆开的毒蛇!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沉闷如滚雷的巨响,猛地从地窖上方传来!紧接着是砖石崩塌、木梁断裂的恐怖轰鸣!整个地窖剧烈摇晃,簌簌的尘土如同暴雨般落下!
“敌袭!云梯!!” 上方传来守军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瞬间被更猛烈的撞击声和叛军野兽般的咆哮淹没!“是冲车!他们在撞东墙!!”
地窖入口的光线被骤然腾起的烟尘遮蔽!刺鼻的硫磺火油味和新鲜的血腥气如同汹涌的潮水,顺着缝隙猛灌进来!叛军的攻势,竟在此时骤然加强,目标直指昨夜崩塌后最为脆弱的东城墙段!
白宸霍然起身,竹青长袍在弥漫的尘土中翻卷!他一把抓起案上那几颗被拆开的、填满秘制火药的铅芯算珠!冰冷的金属外壳下,是足以撕裂钢铁的毁灭力量!他目光扫过匣盖内侧那幅缺了三珠的八卦阵图,又投向地窖入口那被烟尘和喊杀声充斥的方向,眼中寒芒爆射!
“叶承云!立刻调集所有能动的人手!带上沙袋、门板!去东墙!堵住缺口!”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地窖的轰鸣,“告诉他们!再顶半炷香!半炷香后,我送狄彪一份‘大礼’!”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已转向崔璃。无需言语,崔璃缠着绷带的手已再次握紧了那枚青铜齿轮发簪,冷冽的眼底映着铅芯算珠冰冷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