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结成蛛网,江哲羽推门的动作惊醒了吊瓶里沉睡的气泡。池兰以一种违背人体工学的姿态蜷缩着,蓝白条纹的被单裹住她佝偻的腰线。床头摇杆升到了极限,她的脊背却仍深陷在枕头堆砌的沼泽里。
“妈。”江哲羽的喉结滚了滚,这个字卡在气管里长了毛刺。
池兰转过脸时,颧骨上病态的红晕正在吞噬最后一丝血色。她试图支起上半身,尾椎骨撞在金属床板上的闷响让言若踉跄着后退半步。
“阿姨。。。”言若刚开口就被监护仪的警报掐断。
池兰藏在被子里的手动了动,镇痛泵的透明软管在被单下蜿蜒如蛇。
“我没事。”她笑着去握言若的手,输液管牵动整架输液泵都在摇晃。言若看见她手背上的滞留针附近泛着大片淤青,像是被人掐住静脉灌进了整片夜幕。
蝉鸣撞碎在玻璃窗上,言若换温水时瞥见枕头下露出的诊断书边角,“L5椎体压缩性骨折”的字正在暮色里流血。
整整两周,江哲羽像精准的钟摆般在病房值守黑夜,言若则携着晨曦来接替他。两人总在晨昏线交汇时错身而过,永远保持着微妙距离。唯有窗台那束百合花知晓他们的默契,每隔三日便绽放新蕊。
晨光漫过百叶窗时,她推门看见江哲羽正在削苹果,金属刀锋贴着果皮游走,蜿蜒的果皮悬垂在垃圾桶边缘。他抬头看到言若,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下。
“妈,我先回去了。”沙哑的嗓音惊碎了晨光,未完成的苹果搁在瓷盘里。言若接过尚有余温的水果刀时,刀柄残留的冷汗洇湿了她的掌纹。
“其实你们不用日夜守着我,医院里都是有护工的。”池兰望着儿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喉间泛起药液的苦涩。
刀刃擦过苹果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言若低头将果皮旋成长卷,“还是有家人陪在身边比较放心。”她将光洁的果肉放在瓷盘里,睫毛在眼下投出温柔的弧度。
“小羽。。。”池兰指尖摩挲着被角,声音像风中蛛丝般发颤,“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言若捏着水果刀的手顿了顿,笑着把果肉切成月牙状。
苹果的清甜在池兰舌尖漫开,却压不住喉间翻涌的酸涩:“其实小羽并不是我亲生的。”
言若呼吸骤停,瞪大眼睛看着池兰。
“说来也是家丑,小羽是他爸爸跟自己的学生。。。”池兰突然哽咽,“当时我们并不知情,是那女孩自己在乡下偷偷生下孩子的。”
言若叹了一口气,轻轻握住了池兰的手。
“那年我的大儿子哲驰突然就走了,我也差点。。。”池兰说到这些,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还好小羽来了,我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其实他心里都知道,我当初留下他,说到底是为了哲驰。但他没有因为这样而对我疏远,这些年他早就把我当做是他真正的母亲了。”
“他有时候的确是比较固执。。。”池兰有些迟疑,“他一直想当医生,不想接手他爸爸的公司。可是为了你,他竟然答应了。”
“可是我。。。”言若低下头,声音很轻。
“你家里那些事,我也知道一些。”池兰忽然开口,覆在言若手背的掌心传来熨帖的温度,“都过去了,我和他爸爸不在意这些。”
言若的喉咙突然被哽住,感觉眼眶蓦地发热。
“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听到你叫我妈妈。”池兰认真地看着言若的眼睛,充满了期待。
言若喉间翻涌着咸涩的潮水。她望着池兰眼尾细密的纹路,每道褶皱里都蓄着未说出口的疼惜,终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时光如流水般悄然流逝,转眼间四周已过。这一个月来,池兰始终被困在医院的白色病床上,日复一日地望着窗外变换的天光。终于,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主治医师带着笑意宣布她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为求稳妥,池兰特意聘请了经验丰富的专业护工,照料自己康复期的生活起居。江哲羽和言若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紧绷的神经也终于得以放松。
言若在江哲羽的房门前停住脚步,断续的枪击声从房间里传来。江哲羽的手指在游戏手柄上高频敲击。巨大的屏幕上,迷彩服士兵接连中弹,飞溅的血浆在反光墙面投下晃动的红影。
言若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
“找我有事?”江哲羽手里的动作并未停下,眼睛仍然紧紧盯着屏幕,映着蓝光的侧脸随游戏角色换弹动作忽明忽暗。
“有话进来说。”
言若走进江哲羽的房间,大屏幕瞬间变成灰色,江哲羽微微皱眉,嘴里发出了“啧”的一声。
“你还玩游戏?”言若有些惊讶,手指无意识的绞动。
江哲羽不耐烦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我。。。会去上静安大学。”言若深深吸了一口气,尾音被中央空调送风口吞掉半截。
“你有的选吗?”江哲羽忽然用指尖敲击触控板,休眠状态的屏幕映出他绷直的锁骨线条,他的情绪似乎沉浸在刚刚输掉的那局游戏中。
“你。。。要不是你改我志愿。。。”言若被他的态度惹的有些恼火,她的手指掐着衣服的下摆,布料在掌心拧成死结。
“你准备怎么样?就这么逃走了?”江哲羽冷冷地打断了她。
“什么叫逃?想去哪儿应该是我自己决定的。”她向前一步,空调风掀起她后颈碎发。
“你以后尽管逃,”江哲羽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不管你逃到哪儿,我都会把你抓回来。”
“你这么做是犯法的!”言若的指尖微微发白。
“那就报警抓我啊!”江哲羽猛地站起来,言若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
言若转身想走,突然被带着体温的手臂截断去路,他温柔的声音擦过她耳尖:“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现在是谁不会好好说话?”言若挣脱了一下,他的手臂纹丝不动,“还要耍无赖?”
“我就是无赖,你现在才知道吗?”
江哲羽将她的手指嵌入自己指缝,温热的掌心渗出细密汗意。他下颌抵在她发顶轻轻厮磨,仿佛要将这个拥抱揉进身体里。
高三(1)班的学生陆陆续续的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谢师宴定在状元楼最大的牡丹厅,水晶吊灯将四十几张年轻的面庞映得发亮。周图礼被簇拥在主位,深蓝色衬衫被空调风吹得微微鼓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
人声鼎沸中,他侧头看向邻座的女孩,徐盈吟正托腮听人说话,马尾辫随着笑声在肩头跳跃。
周图礼屈指叩了叩转盘玻璃:“徐盈吟,你这次考的不错,是静安大学的医学院吧!”话音未落,周围几个男生已经开始拍桌起哄。
徐盈吟笑着点头,耳垂泛起珊瑚色:“对!我自己都没想到能考这么好,多亏了周老师的栽培!”说着她举起了面前的一杯茶,以茶代酒敬周图礼。
周图礼心里喜滋滋的,喝了一口茶,骄傲的说:“我们静安大学在全国都是排的上号的,医学专业更是数一数二的王牌专业!”
一旁的姚沐接话说:“我听说江哲羽也是被这个专业录取的呢!”
“江哲羽。。。”周图礼有些迟疑,他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座位,“我本来以为他是有望冲击清北的,可是这次他似乎没有发挥好。”
周围的同学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小胖子郑玮翻了一个白眼:“江哲羽啊——谈恋爱把脑子都谈坏了,怎么可能考得好。”
“谈恋爱?!”周图礼手中的茶杯在桌布上发出一声闷响,“跟谁?是我们班的吗?”
徐盈吟脸色有点发白,微微低下了头。
姚沐眨眨眼睛,神秘地说:“周老师,你猜猜看,你看看谁还没来?”
周图礼扫视了一圈,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画面:昏暗的楼梯间里,江哲羽正抓着言若的胳膊,两人以诡异的姿势僵持着。
现在想来,这明明就是小情侣吵架的模样,只怪他当时已经气昏了头,竟然会相信江哲羽给出的那种无厘头理由。
周图礼一拍大腿:“言若。。。我早该想到的。”
王学利哈哈大笑:“当然啦!不然人家江大班长凭什么为了一句话就徒手狂揍那个‘大猩猩’,还把手都给打折了。”
话音未落,江哲羽揽着言若的肩膀走进包厢。
“周老师好!”他们礼貌地打着招呼,两人眼尾的神情,嘴角勾起的弧度是那样的相似。
“哦~~”周围的同学发出了意味深长的赞叹。
周图礼赶紧换了个话题:“陈凯旋,你也是上静安大学吧?”
“我是体育加分进去的,跟他们的含金量不一样!”陈凯旋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有什么不一样,能进静安大学的,都是优秀的!”周图礼眼睛闪着光,欣慰的说。
李梧桐看着陈凯旋,心里由衷的高兴,她考上了外地的一所重点大学,读她向往的师范专业,教书育人是她的梦想。
周图礼环顾四周:“人都到齐了吧?”
一个胖女孩说:“贾筱云还没来,不过通知她的时候她就说不来。”
“她这次估计要复读,哪里还有脸来?”
周图礼点点头:“开席!”他举起酒杯,琥珀色液体在碰杯声中漾开涟漪,四十多个玻璃杯碰出四十多种未来。窗外蝉鸣震耳欲聋,盛夏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漫过每个人的青春。
晚上,言若躺在江哲羽的怀里,他们靠在飘窗上看着窗外的星星。
“过两天我们去度假吧。”江哲羽声音裹着砂纸打磨后的暗哑。
言若耳尖蹭过他衬衫纽扣,心跳声在胸腔里形成共振:“去哪里?”
“临海度假村,”他的喉结在她的额角滑动。
五日后的清晨,大巴车碾过沿海公路的薄雾。窗外掠过连绵的雪松林,碧海在陡坡尽头骤然铺展。
临海别墅挑高七米的穹顶垂落水晶帘,正午阳光穿过棱柱在柚木地板上洇出虹彩。言若赤足踏上旋转楼梯,磨砂玻璃扶手沁着海盐的气息。开放式厨房里,虹吸壶正吞吐咖啡的醇香,水波纹大理石吧台倒映着窗外高尔夫球场的翡翠色涟漪。
主卧的悬浮床仿佛飘在云端,调光玻璃随着夕阳角度渐次雾化。江哲羽从身后拥住她时,晚潮正漫过露台无边泳池的玻璃围挡,浪尖碎成千万颗磷光闪烁的星辰。双层隔音窗滤去涛声的棱角,只余摇篮曲般的白噪音。
言若蜷在藤编吊椅里,足尖勾着摇摇欲坠的凉拖,她看着江哲羽将衬衫挂进衣柜,金属衣架碰撞,发出冰凌坠地的清响。
“我们这几天的行程怎么安排?”言若有些期待,尾音悬在咸涩海风里,被纱帘拂过的气流截成两段。
“没有行程。”江哲羽屈指弹平衬衫领口的褶皱,行李箱拿出最后一件衣服,锁扣“咔”一声关上。
“没有行程?”言若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转身时带起的薄荷味道掠过她鼻尖:“纯度假。”
言若看着落地窗外,海面上掠过成群海鸥,白色翅膀切开水雾的瞬间,浪涛正将昨夜沙滩上的誓言卷回深海。
清晨的海风掀起窗帘一角,言若在微凉晨光中睁开眼,发现江哲羽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他凌乱的黑发垂在额前,眼瞳里还映着未散的睡意。
“你看什么?”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
“说你爱我,我很想听。”他忽然撑起身子,晨光在他肩胛骨上镀了层金边。
“我。。。说不出来。”言若翻身背对他,发丝在枕上铺开墨色涟漪。
温热的胸膛突然贴上来,薄荷味的气息笼罩住她。江哲羽把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闷在胸腔里震动:“那。。。你叫我小西。”
“小西?”言若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推开他,从床上弹坐起来,“江哲羽!你是不是变态?!”
江哲羽慢条斯理坐起身,拨开额前乱发。晨光从他高挺的鼻梁切下明暗分界线:“言若,我就是小西,我就是你的初恋——莫西林。”
(高中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