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妈……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最后那声嘶哑的低吼,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和无法言说的痛楚,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口最柔软、也最尘封的地方。整个世界仿佛在他那双赤红的、盛满痛苦和疯狂的眼睛里静止了。阳台外流动的城市灯火,室内隐约传来的喧闹声,甚至初冬刺骨的夜风,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我僵立在他双臂构成的狭窄囚笼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栏杆,那寒意却丝毫无法驱散他滚烫气息带来的灼烧感。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回流。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他最后那句带着血腥气的嘶吼,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震荡、回响。
“……你说什么?” 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栏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尚九熙高大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的力气。那双死死按在栏杆上的手臂,肌肉紧绷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急促地喘息着,浓重的酒气喷在我脸上,眼神迷蒙混乱,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亮光,固执地锁着我的眼睛。
“我说……”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声音沙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磨出来的血沫,“何小月……这三年……我尚九熙……没有一天……是把你当笑话的!”
他猛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想碰触我脸上的泪水,指尖却在离我脸颊还有一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颓然落下,重重地砸回冰冷的栏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苦涩,“那天你跑掉之后……他追出去没找到你,转头就把我堵后台了……张九龄、王九龙他们都在场……他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忆让他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他揪着我领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像要吃人……‘尚九熙,小月她才多大?十九!刚考上国外的好大学,前程似锦!她懂什么?你他妈要是敢耽误她,让她分心……咱俩这搭档,就别做了!’”
他的声音模仿着何九华当时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暴怒,惟妙惟肖,听得我心脏一阵阵抽紧。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哥哥护犊子时那股不要命的狠劲。
“他是我搭档……是我十几年的兄弟……”尚九熙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把他最宝贝的妹妹……托付给我‘照顾’,是信任我……我怎么能……”他痛苦地摇头,像是要把那些沉重的枷锁甩掉,“我怎么能……在他明明白白警告我之后……再去招惹你?我要是真应了你……我成什么人了?我还配站在他旁边吗?”
原来如此。
原来那句冰冷的“小孩子别闹”,背后站着的是我亲哥那张暴怒的脸,是搭档兄弟十几年情谊的重量。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迟来的、带着酸楚的释然冲刷着。原来并非是我一厢情愿的笑话,原来那三年的疏离和冰冷拒绝,是他背负着兄弟情义和对我“前程”的顾虑,独自咽下的苦果。
“那你……”我哽咽着,泪水流得更凶,声音断断续续,“那晚……专场……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说我……” 北展剧场那震耳欲聋的哄笑声,那句“像不像跑掉的小祖宗”,再次刺痛了神经。
尚九熙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巨大的懊悔和狼狈。他烦躁地又用力抹了一把脸,酒精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失控。
“我他妈……”他低骂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我看见你了!就一眼!戴着那顶蓝帽子……缩在角落里……跟三年前在后台一样,像只受惊的兔子……”他急促地喘了口气,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什么都忘了!什么包袱,什么节奏……全没了!我就想……就想把你从那犄角旮旯里揪出来!就想……就想让你……看看我!”
他语无伦次,词不达意,但那份急切和混乱却无比真实。
“可……可我不能啊!”他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发出沉闷的响声,“台上!几百双眼睛盯着!我能怎么办?我他妈……我……我嘴比脑子快……就……就顺嘴秃噜出去了……我想着……用砸挂的方式……让你知道我看见你了……我……” 他越说越乱,最后颓然地垂下手,肩膀垮塌下去,像个做错了事又百口莫辩的孩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错了……小月……我真错了……我当时……就想让你……别躲着我……”
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看着他此刻醉意朦胧、狼狈不堪、却又无比笨拙真诚地解释的样子,看着他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三年压抑的思念,心口那块坚冰,终于彻底融化成了酸涩的暖流。
原来,那看似轻佻伤人的砸挂,是他慌乱无措下,唯一能想到的、引起我注意的笨拙方式。像个小男孩,想引起喜欢的女孩注意,却只会揪她辫子。
“尚九熙……”我轻轻唤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猛地抬起头,醉意朦胧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我看着他,泪水还在流,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上弯起。那是一个混杂了太多情绪的、释然的、甚至还带着点心疼的笑容。我抬起手,没有去擦自己的眼泪,而是轻轻地、带着点颤抖的试探,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他紧握在栏杆上、指节发白的手背。
冰冷的皮肤下,是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
他像是被电流击中,身体猛地一颤。下一秒,那双盛满了痛苦、懊悔、希冀和三年思念的眼睛,骤然亮得惊人。按在栏杆上的手瞬间松开,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猛地伸过来,不是抓住我的手,而是——
一把将我狠狠地、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拥进了他滚烫的、带着浓烈酒气的怀抱里!
力道之大,撞得我肋骨生疼。
“唔……” 我闷哼一声,整张脸被迫埋进他带着汗意和酒气的颈窝。属于他的、无比真实的气息瞬间将我完全淹没,浓烈、灼热、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他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驱散了阳台的寒意。耳边是他沉重如擂鼓般的心跳,还有压抑在喉咙深处、近乎哽咽般的粗重喘息。
“别走了……小月……”他滚烫的唇贴在我的耳廓,声音嘶哑模糊,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烫进我的心底,“再也……别走了……行吗?”
我僵硬的身体,在他这不顾一切的、带着毁灭般力道的拥抱里,一点点软化下来。眼泪无声地浸湿了他颈侧的皮肤。我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犹豫了一下,然后同样用尽全力,紧紧地、紧紧地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温暖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迟来了三年的、真实得令人心悸的暖意。这个拥抱,隔绝了阳台的冷风,隔绝了室内的喧嚣,仿佛将我们与整个世界都短暂地剥离。
客厅明亮的灯光透过玻璃门,勾勒出阳台上紧紧相拥的两个剪影,一个高大,一个纤细,像是终于寻回了失散的另一半。
玻璃门内,客厅的喧嚣似乎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正端着酒杯跟杨九郎说话的何九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阳台,整个人瞬间僵住。脸上的笑容凝固,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玻璃门外那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捏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泛白,杯中的酒液微微晃荡。
旁边的杨九郎显然也看到了,他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带着点玩味的笑意,轻轻用手肘碰了碰身边同样注意到这一幕、正张着嘴一脸惊愕的王九龙。王九龙立刻会意,赶紧捅了捅正埋头苦吃的张九龄。
张九龄嘴里还塞着半块点心,茫然地抬起头,顺着王九龙努嘴的方向看去,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差点被点心噎住。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饮料,才把食物冲下去,随即脸上露出一个“卧槽”的夸张表情,无声地用口型对着王九龙说:“成了?!”
周九良坐在稍远的单人沙发上,慢悠悠地品着茶,镜片后的目光也瞥见了阳台上的情形。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叶。
何九华深吸一口气,脸色依旧紧绷,眼神复杂地盯着阳台,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猛地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沉沉地、带着一丝无奈又释然的叹息,将空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旁边的矮几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那紧绷的肩膀,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