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云社后台的喧嚣,在午夜时分终于渐渐平息。浓重的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墨色丝绒,包裹着城市。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录制棚区域,此刻只剩下零星的灯光和夜班保安巡逻时手电筒晃过的光柱。
于小酒办公室的门紧闭着。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冷白色的灯光。她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德云斗笑社》繁杂的流程表和分镜头脚本,光标却久久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换了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洗了无数遍澡,皮肤搓得发红,可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洗不掉的墨腥味。直播间那爆炸般的弹幕——“嫂子!”“身材真好!”“民政局搬来了!”——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每一次回响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羞耻和难堪。
更让她心绪翻腾的,是推开门那一瞬间看到的画面。郭麒麟错愕回眸的眼神,赤裸肩背的线条……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与六年前那句冰冷的“你烦不烦”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烦意乱,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工作。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于小酒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她没应声。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郭麒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休闲装,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像是刚洗过澡。他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杯口氤氲着热气。他的脸上没有了镜头前的从容,显得有些局促,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带着明显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那个……孟哥和九良,他们……”他似乎想解释下午那场离谱的“事故”,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郭老师。”于小酒打断他,声音刻意放得平稳、疏离,甚至带着职业化的刻板。她没有抬头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冰冷的电脑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了一下空格键。“下午的事,是个意外。录制事故,节目组会处理后续舆情。您不必特意过来解释。”她刻意加重了“郭老师”和“您”的称呼,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人隔开。
郭麒麟端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疏离的称呼和态度,像细小的针,扎得他心口微微发涩。他沉默了几秒,迈步走进来,将手中的马克杯轻轻放在于小酒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角落。
“是姜茶,”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加了点红糖和姜片,驱驱寒。”杯子里是深琥珀色的液体,热气腾腾,散发出浓郁的姜糖气息。
于小酒的视线终于从那片冰冷的屏幕上移开,落在了那杯冒着热气的姜茶上。袅袅上升的白雾,带着温暖甜辛的气息,固执地钻入她的鼻腔。六年前,她淋了场秋雨,缩在后台打喷嚏,他也是这样,默不作声地塞给她一杯滚烫的姜糖水……回忆猝不及防地袭来,带着旧日的暖意,撞得她心口一酸,鼻尖瞬间涌上难以抑制的酸楚。
她猛地咬住下唇内侧,硬生生将那股酸涩压下去,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杯姜茶,更不去看站在桌边的郭麒麟。办公室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电脑主机风扇发出低微的嗡鸣。
郭麒麟看着于小酒低垂的、紧抿着唇的侧脸,看着她刻意挺直却难掩僵硬的脊背。六年的时光在她身上沉淀出陌生的疏离,可那份骨子里的倔强,却一点都没变。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比如“当年的事……对不起”,或者“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可话到嘴边,看着她的疏冷,又觉得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毫不掩饰的大嗓门和脚步声。
“哎我说,这深更半夜的,咱少班主不搁家歇着,猫这儿干嘛呢?”烧饼标志性的洪亮嗓门穿透门板,紧接着,休息室的门被“哐当”一声大大咧咧地推开。烧饼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他刚结束小剧场的演出,还穿着大褂,脸上带着汗意和演出后的亢奋。他身后跟着张云雷,后者依旧是一身清冷的素色长衫,手里习惯性地转着一把折扇,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点看透一切的了然,慢悠悠地踱步进来。
烧饼一进来,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就精准地在郭麒麟和于小酒之间来回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那杯孤零零冒着热气的姜茶上。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带着促狭和“不怀好意”。
“哟!姜茶?”烧饼两步跨到桌边,故意弯下腰,凑近那杯子夸张地嗅了嗅,“啧啧,这待遇!咱可没福气喝少班主亲手煮的姜茶啊!”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郭麒麟皱眉,低声呵斥:“烧饼!别闹!”
“闹?我哪儿闹了?”烧饼直起身,一脸“无辜”,眼神却瞟向依旧低头沉默的于小酒,“小酒妹妹,哦不,现在得尊称于编剧!你评评理,我这不是关心咱少班主嘛!深更半夜不回家,在这儿搞‘后勤服务’,这传出去多感人啊!”他故意把“后勤服务”几个字咬得极重。
张云雷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倚着窗框,慢条斯理地“唰啦”一声展开了折扇,轻轻摇着。他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带着洞悉的笑意,在郭麒麟略显窘迫的脸上和于小酒紧绷的侧影上轻轻掠过。
烧饼可不管那么多,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猛地一拍自己锃亮的光头(演出时剃的),嗓门又拔高了一个度:“哎呦喂!我想起来了!大林!书房!就你书房最里头那个带锁的抽屉!那顶上是不是压着一大摞东西?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落了老厚一层灰那玩意儿?”
郭麒麟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眼神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烧饼!你胡说什么!”
烧饼完全无视郭麒麟警告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嚷嚷,声音洪亮得足以让走廊外的人都听见:“我胡说?上个月去你家蹭饭,磊磊也在!你忘了?书房找茶叶,磊磊开错抽屉了!好家伙!满满一摞!全是明信片!花花绿绿的!邮戳都是什么伦敦眼、大本钟……寄了得有五六年吧?署名可都是一个——‘Yu’!啧啧啧……”
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用手比划着那摞明信片的厚度,眼神却贼兮兮地瞟向于小酒:“我说少班主,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啊!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人家姑娘漂洋过海寄来的心意,你倒好,跟藏宝贝似的锁抽屉里落灰?这不明信片,这是‘望夫石’……哦不,‘望妻石’的眼泪啊!”烧饼故意说错,引来张云雷一声极轻的低笑。
“烧饼!”郭麒麟的脸彻底涨红了,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是真急了。他上前一步,想捂住烧饼那张惹祸的嘴。
于小酒猛地抬起头。
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原本沉静如死水的眼底,掀起了惊涛骇浪。那些明信片……她寄出的明信片?一张张,一年年,从泰晤士河畔的晨曦,到大英博物馆的穹顶,从初到异乡的孤独,到学业有成的喜悦……那些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寄托于方寸纸片的心情,那些石沉大海、从未得到只言片语回应的倾诉……
他竟然……收到了?而且……锁了起来?落灰?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而来,冲垮了她所有强装的镇定和疏离。
“够了!”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和冰冷,像淬了冰的玻璃碎片,直直刺向郭麒麟,也打断了烧饼的喋喋不休和郭麒麟试图制止的动作。
办公室里的空气再次凝固。烧饼张着嘴,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似乎也没料到于小酒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张云雷摇扇子的手也顿住了,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于小酒胸口剧烈起伏,她看也不看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姜茶,更不看郭麒麟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她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撞开挡在身前的烧饼,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急促而决绝,带着一股再也不回头的狠劲。
郭麒麟下意识地追了一步,手伸到一半,却只抓住了冰冷的空气。他僵在原地,看着那抹决绝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眼底翻涌着痛苦、懊悔和无措。
烧饼挠了挠自己的光头,看看门口,又看看僵立的郭麒麟,再看看窗边神色莫辨的张云雷,脸上的嬉笑终于慢慢褪去,换上了一点茫然和后知后觉的忐忑:“我……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张云雷“啪”地一声合上折扇,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清冷:“饼哥,你这火,添得有点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