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云社后台的空气,总带着一种独特的“包浆”感。老木家具浸润了年深月久的人气和茶水味儿,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叠放整齐的绸缎大褂,料子本身的气味混合着隐约的檀香熏染,沉淀出一种厚重的、属于“规矩”的气息。人声嗡嗡,夹杂着贯口练习的碎响、醒木拍桌的脆声,还有角儿们互相调侃的京片子,热闹,却自有一套无形的秩序在运转。在这片喧嚣里,刚入职宣传专员的我,像一滴格格不入的清水落入油锅,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演出宣传文案初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寻找着那个名字——谢金。
“劳驾,请问……”我声音不大,刚开口就被旁边一句陡然拔高的“嘿!瞧你这包袱使得,稀碎!”给盖了过去。
角落里,烧饼正唾沫横飞地跟搭档曹鹤阳掰扯着某个段子的节奏,他嗓门天生洪亮,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冲劲。不远处,孟鹤堂半倚着桌子,慢悠悠地啜着茶,眉眼弯弯,像是永远带着三分笑意,偶尔和周九良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张鹤伦则瘫在一张老式藤椅里,翘着二郎腿刷手机,嘴里时不时哼出不成调的东北小曲儿。空气里弥漫着后台特有的松弛与紧绷交织的气息。
“找谁呀,姑娘?”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扭头,是孟鹤堂。他放下茶杯,脸上那标志性的笑容让人安心不少。
“孟老师,”我赶紧点头,“我找谢金老师,送宣传文案的初稿。”
“哦,找师爷啊?”孟鹤堂了然,朝最里面、相对安静些的那个角落抬了抬下巴,“喏,那边儿呢。”
“师爷”两个字从他口中自然滑出,带着一种无需质疑的分量。我心尖儿莫名一跳,这称呼在后台如同空气般自然存在,此刻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小透明身上。
顺着他的指引望去,角落光线略暗。一张宽大的老榆木书桌后,坐着一个人。谢金穿着一件深色的家常布衫,正低头看着手里一本线装册子,侧脸被台灯的光勾勒得沉静。他身姿挺拔,肩膀舒展,带着一种旧时梨园子弟特有的、融入骨血的端正。那方寸之地,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外间的喧嚣到了他桌沿,便自动消弭了几分。空气里,似乎有看不见的丝线,将众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牵引向那个角落,带着一种混杂着亲近与距离感的关注。
我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手里的文件夹,硬着头皮走过去。脚步落在地板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桌后的人还是察觉了。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翻过一页书,动作从容。
“谢老师,”我站定在书桌旁,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打扰您了。这是后天那场‘师徒专场’的宣传文案初稿,王总监让我送来请您过目。”
他终于抬起了头。
目光相接的瞬间,我心头那点忐忑奇异地沉淀下去。他的眼神很静,像秋日午后无风的湖面,温和,澄澈,没有想象中“师爷”该有的威严或疏离。鼻梁高挺,唇线清晰,整张脸清俊得甚至有些书卷气,与后台那些或张扬或圆融的面孔截然不同。
“好,辛苦你了。”他开口,声音不高,清润平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他放下书册,修长的手指接过了我递过去的文件夹,指尖不经意间划过我捏着纸张边缘的手背,微凉的触感让我指尖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他垂眸,目光落在打印稿上,一行行扫过。后台的喧闹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只剩下他指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我有些控制不住的心跳声。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片刻,他的目光停住了。落点正是文案里对他的称谓——“师爷谢金”。
他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无奈的自嘲。他用指关节轻轻点了点那两个字。
“这个称呼,”他抬眼看向我,那湖面般的眼底漾开一丝涟漪,带着点温和的揶揄,“以后还是免了吧。写出来,看着就折煞人。”
他的语气很轻,没有丝毫责备,甚至带着点商量的意味,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那句“折煞”,却像一枚小石子,精准地投入了我刚刚平静下去的心湖,激起了圈圈涟漪。后台的人,包括离得最近的孟鹤堂、周九良,都习惯且敬畏地叫着“师爷”,这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此刻对着我这个新人说出这样的话,是客气?是自谦?还是……别的什么?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有些局促地点头:“好…好的,谢老师。我记下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无措,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将注意力放回文案内容,拿起桌上的钢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略作沉吟,开始低声提出修改意见。声音压得很低,只够我们两人听见。
“这句‘功底深厚’,显得有点空泛了,换成‘台风稳健,气韵天成’会不会更贴切些?老祖宗的东西,讲究个意境……”
“这里,提到鹤伦他们的节目,可以稍微再突出一下‘包袱新颖’这个点,观众爱看这个……”
他的建议具体、精准,没有高高在上的指摘,更像是一种平等的探讨。他专注地看着稿纸,眉心微微蹙起,那点书卷气在思考时显得更浓了。我连忙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飞快地记下。他偶尔停顿,等我记好,再继续。空气里只剩下他低缓的语调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嗯,大致就这些。”他放下笔,将修改过的稿子递还给我,指尖再次短暂地触碰,“你思路很活络,文字感觉不错。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谢谢谢老师指点!”我双手接过稿子,指尖还残留着他指尖那点微凉的触感,脸有点发热。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了桌上那本线装册子,沉静的目光落回泛黄的书页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带着一丝温度的交集从未发生。他依旧是那个端坐于后台一隅,被所有人无形中奉在某个位置的“师爷”。
我捏着那份带着他笔迹和温度的稿子,转身离开他的书桌。刚走出几步,就感觉周围的空气“嗡”地一下又活络起来,无形的屏障消失了。烧饼的大嗓门、张鹤伦跑调的小曲儿重新涌入耳朵。
“嘿,小师妹!”张鹤伦不知何时从藤椅上坐直了,冲我挤眉弄眼,他嗓门不小,带着东北人特有的自来熟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儿,“跟师爷汇报工作呐?感觉咋样?没被‘师爷’的谱儿给震住吧?”他把“师爷”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促狭的笑意,引得旁边的孟鹤堂也看过来,眼里含着温和的调侃。
我的脸“腾”地一下更热了,像被架在火上烤,抱着文件夹的手紧了紧,赶紧摇头,声音有点发飘:“没…没有,谢老师人很好,很和气。”
“和气?”烧饼的大嗓门不甘寂寞地插进来,他刚跟曹鹤阳讨论完,抹了把脑门上不存在的汗,“那是你没见过师爷较真儿的时候!那规矩板儿一立起来,啧啧……”他摇着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曹鹤阳在一旁笑着点头附和。
“行了行了,”孟鹤堂笑着打圆场,声音温和地盖过烧饼的咋呼,“别吓唬新同事。师爷那是讲究,对活儿不对人。”他转向我,笑容和煦,“甭听他们瞎咧咧,师爷人好着呢,就是对自己、对舞台上的玩意儿,要求特别高。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感激地看了孟哥一眼,胡乱点了点头,抱着那份仿佛带着某种特殊印记的文件,几乎是逃离了这片善意的调侃中心。眼角余光下意识地瞥向那个角落。
谢金依旧安静地坐在灯下,微微低着头,沉浸在那本泛黄的线装书里。昏黄的灯光柔和地笼罩着他,勾勒出清俊专注的侧影。刚才那点因称呼而起的微妙波澜,以及此刻外围因他而起的玩笑和议论,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像一尊沉静的玉雕,安然地驻守在自己的世界里,周身环绕着后台喧嚣也无法穿透的寂静。那份寂静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辈分”的疏离感,无声地横亘着。
我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边缘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凉。心里那点涟漪却并未平息,反而漾开更大的问号:这个被所有人敬畏地称为“师爷”的人,温和表象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