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的时光,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容颜,也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伦敦的雨雾浸润了于小酒的眉眼神情,洗去了少女时代最后一丝懵懂的跳脱,沉淀出一种沉静内敛的气质。她剪短了长发,染成深栗色,利落地别在耳后。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黑框眼镜,遮住了眼底的锋芒,也平添了几分职业性的冷静。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勾勒出干练的线条,手里握着最新款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是《德云斗笑社》第二季的策划案文档。
此刻,她正站在德云社新落成的、灯火通明的大型影视录制棚里。空气里弥漫着新地毯的化纤味、设备线缆的塑胶味,以及一种紧绷的、属于大型节目录制前的特有氛围。巨大的环形舞台灯光璀璨,摄像机轨道纵横交错,工作人员步履匆匆,对讲机里不时传出指令声。
“小酒老师,这边机位调度您再看看?”现场执行导演拿着对讲机,快步走到她身边。
于小酒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舞台各个角落,手指在平板屏幕上快速滑动、标注。“3号机位再往舞台左侧偏十五度,预留出孟鹤堂老师可能走位的空间。观众席前排补光需要再加强一档,艺人特写镜头光比要柔和,避免面部阴影过重。”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已然是业内小有名气的综艺编剧。
“明白!”执行导演立刻对着对讲机复述指令。
于小酒微微颔首,目光下意识地掠过艺人候场区。心跳,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就在那里。
郭麒麟。
不再是六年前那个带着青涩和疲惫的少年。时间将他打磨得更加沉稳,身姿挺拔如修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休闲西装,内搭简单的白t恤,正微微侧着头,听身旁的阎鹤祥低声说着什么。他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偶尔点点头,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几分少班主的气度风华。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褪去了少年的单薄,增添了成熟男子的清朗温润,像一块被时光细细打磨过的温玉。
然而那温润的眉眼,那熟悉的轮廓,在于小酒眼中,却像一根无形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底最深处那个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指尖在冰凉的平板边缘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六年前后台那句冰冷的“你烦不烦”,如同幽灵般在耳边骤然回响,带着彻骨的寒意。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压下去。专注工作,于小酒,她对自己说。过去的,早就过去了。
“各部门准备!嘉宾入场倒计时五分钟!”导播的声音通过广播响彻全场。
录制正式开始。舞台灯光大亮,流光溢彩。孟鹤堂穿着一身骚气的粉色亮片西装,和周九良一唱一和地率先登场,包袱一个接一个,引得台下观众席笑声掌声雷动。气氛很快被炒热。于小酒站在导播台侧后方,透过监视器专注地盯着各个画面,不时低声与导播沟通调整。
按照流程,下一个环节是“泼墨写字”的综艺游戏,考验嘉宾的临场反应和配合度。道具组已经将铺着宣纸的长桌和盛满墨汁的砚台准备就绪。
孟鹤堂正对着镜头插科打诨,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导播台附近那个沉静专注的身影。于小酒。谦儿大爷那个出国多年、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节目核心编剧的外甥女。孟鹤堂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和了然。他端着砚台,一边夸张地模仿着写毛笔字的姿态,一边看似不经意地朝着于小酒的方向挪动脚步。
“哎呦喂,这墨啊,它讲究一个‘浓淡相宜’……”孟鹤堂嘴里拖着长腔,手腕忽然一个极其“笨拙”的趔趄!
满满一大砚台乌黑浓稠的墨汁,像是被精准制导一般,瞬间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直直泼向于小酒!
“啊!”惊呼声四起。
于小酒只觉眼前一黑,一股冰凉粘稠的液体带着浓郁的墨腥味,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她下意识地闭眼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昂贵的米白色西装外套前襟、衬衫领口,瞬间被染上大片大片的、触目惊心的墨黑,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狼狈不堪。
录制现场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随即是更大的哗然。摄像机镜头本能地对准了这突发的一幕。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小酒老师!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孟鹤堂一个箭步冲过来,脸上堆满了十二万分的“惊慌”和“歉意”,手里不知何时变魔术般多出一大叠纸巾,手忙脚乱地就往于小酒身上招呼,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这可真是……太对不住了!都怪我!您看这……这怎么办啊?”
周九良也凑了过来,脸上绷着惯常的严肃,眼底却分明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笑意,帮腔道:“是啊小酒老师,这……这大林哥休息室离得近,他那肯定有备用的干净衣服!您赶紧去换换,别着凉了!”他特意拔高了声音,清晰地指向休息室的方向。
周围的灯光师、摄像师、其他工作人员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有真心担忧的,也有憋着笑的。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于小酒身上,让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小丑。冰凉的墨汁渗透衣物贴在皮肤上,粘腻不适,更让她难堪的是孟、周两人那过于“明显”的表演痕迹。
于小酒气得浑身发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咬着下唇,强忍着当场发作的冲动。她太清楚孟鹤堂和周九良的“德性”了,这绝对是故意的!但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录制现场,她作为工作人员,必须维持专业素养。
“没……没事。”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推开孟鹤堂“殷勤”递过来的纸巾,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和难堪而微微发抖,“我自己处理。”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对对对!快去大林哥那儿换衣服!别耽误了录制!”孟鹤堂“急不可耐”地催促着,甚至还“好心”地给她指了个方向,生怕她走错。
于小酒顶着满身的狼狈和无数道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几乎是落荒而逃。她低着头,快步穿过忙碌的走廊,墨汁滴落在地毯上,留下点点污痕。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墨汁的棉花,沉重又憋闷。孟鹤堂和周九良那两张带着促狭笑意的脸,还有他们口中那个名字——郭麒麟,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反复闪现。
终于,她停在了走廊尽头那扇挂着“郭麒麟”名牌的休息室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她犹豫了,手指悬在门板上,指尖冰凉。真的要进去吗?面对他?以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六年前的难堪和六年后的窘迫在此刻重叠,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但湿冷粘腻的墨汁贴在身上,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决绝,抬手用力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休息室灯光柔和。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于小酒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郭麒麟背对着门口,上身赤裸。他正微微侧身,手臂抬起,似乎是在准备套上一件干净的水墨竹纹丝绸大褂。流畅的肩背线条在灯光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皮肤是健康的浅麦色,清瘦却不孱弱,带着一种长期练功形成的柔韧力量感。那件大褂刚穿了一半,松垮地搭在臂弯,露出劲窄的腰身和一小截深色的运动裤边缘。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郭麒麟听到开门声,动作顿住,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转过头来。当他的目光触及门口那个满身墨污、脸色煞白、僵硬如石像的于小酒时,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错愕、惊诧,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窘迫,清晰地写在他骤然睁大的眼睛里。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死寂。于小酒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撞击着耳膜。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忘了呼吸,忘了动作,也忘了这满身的狼狈,只剩下眼前这具……不该看到的身体。
“嗡——”
不知是哪个角落,一台架在小型三脚架上的Gopro运动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幕。小小的红色录制指示灯,在死寂的空气中,闪烁着诡异而刺眼的光芒。
导播间里,一直密切关注着“事故”后续发展的导播,几乎是出于职业本能,在监控屏幕上看到于小酒推门而入的瞬间,下意识地切了一下画面源,试图捕捉可能的后续反应。
于是,就在这零点几秒的切换中——
郭麒麟赤裸上身、错愕回头的画面!
于小酒满身墨污、呆立当场的画面!
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被瞬间放大在导播台的主监视器上,也同步切进了正在直播的网络信号流!
整个录制现场诡异地安静了一秒。
随即,导播间和连接着的观众席区域,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尖叫和哄笑!
“哇——!!!”
“我的天哪!!!”
“啊啊啊!郭麒麟!!”
“嫂子!是嫂子吗?!身材真好!!”
“哈哈哈哈哈哈!!这什么神展开?!”
“导播加鸡腿!!年度名场面预定!!”
巨大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休息室门口那死寂的薄冰。直播间弹幕更是以爆炸般的速度疯狂刷屏,密密麻麻,彻底淹没了屏幕:
【卧槽卧槽卧槽!!!!!】
【导播你是我的神!!!】
【少班主这身材!!!鼻血!!】
【门口小姐姐是谁?!好漂亮!虽然一身墨!】
【嫂子!这绝对是嫂子!眼神拉丝了!】
【“你烦不烦”后续来了?!大型追妻火葬场现场?!】
【墨泼得值啊孟哥!!九良大助攻!!】
【摄像师呢!镜头别动!给我怼脸拍!!】
【民政局我搬来了!!原地结婚!!!】
喧嚣的声浪穿透门板,狠狠撞击着休息室内外两个僵立的人。郭麒麟猛地回神,脸上瞬间爆红,一直红到耳根,手忙脚乱地将臂弯里的大褂迅速扯起,胡乱地套在身上,动作仓促得甚至带倒了旁边椅子上的保温杯,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于小酒也像是被这巨大的声浪烫到,浑身剧烈地一颤,从石化状态中惊醒。无边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而来,淹没了刚才那短暂的空白。她甚至不敢再看郭麒麟一眼,猛地转过身,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让她恨不得原地消失的门框,一头扎进旁边空无一人的紧急消防通道。
冰冷的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喧嚣。狭小昏暗的楼梯间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她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墨汁的粘腻冰冷紧贴着皮肤,导播间里那震耳欲聋的尖叫,屏幕上疯狂滚动的“嫂子”弹幕,还有郭麒麟那错愕的眼神和赤裸的肩背……所有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炸裂。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沾满墨迹、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袖,混合着冰冷的墨汁,在布料上晕开一片绝望而狼狈的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