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砖墙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带着旧时茶楼的烟火气,沉默地矗立在眼前。广德楼——德云社常年演出的剧场,此刻午后的阳光斜斜打在斑驳的牌匾上,将那三个描金的大字映照得有些晃眼。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息:陈旧木质座椅的微尘味、若有若无的线香余烬,还有一丝新布料特有的、略显生硬的浆水气。这味道并不算好闻,却奇异地让人心头一稳,仿佛一脚踏进了某个凝结了时光的腔调里。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那张印着“实习生”三个红字的临时工作证,边缘已经被汗水洇得有些发软。作为曲艺专业大三的学生,能被分派到这里实习,简直是撞了大运。指尖拂过工作证冰凉的塑料膜,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半是初来乍到的怯场,另一半则是快要满溢出来的兴奋。后台,那个传说中角儿们登台前酝酿风云的地方,此刻就在眼前这道厚重的、漆色深沉的侧门后面。
推开门,光线骤然一暗,仿佛从一个世界滑入了另一个。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后台并不宽敞,甚至有些逼仄。几面巨大的、边缘带着水银剥落痕迹的穿衣镜几乎占满了墙面,镜中映出人影幢幢,却又有些扭曲失真。靠墙是一排排挂得满满当当的衣架,上面垂挂着五颜六色、材质各异的大褂长衫,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片沉默而绚丽的丛林。空气里那股子后台特有的味道更浓了——汗水、脂粉、热茶、还有无数种布料混合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一股子活生生的、正在酝酿演出的躁动。
“哟,新来的实习生?”一个清亮带笑的男声斜刺里响起,带着点京腔特有的脆生劲儿。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瘦高、穿着深蓝大褂的年轻男子正对着镜子整理领口,闻声转过头来,眉眼清秀,笑容爽朗。他朝旁边努了努嘴,“喏,小师妹,那边堆着的几件大褂,辛苦归置一下,按颜色深浅挂好就成。角儿们马上都要来扮上了,地方得腾出来。” 他语速很快,像连珠炮似的。
“哎,好嘞!谢谢师哥!”我赶紧应声,脸上有点发烫,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墙角果然堆着一小摞叠放得还算整齐、但显然急需上架的演出服。定了定神,我快步走过去,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厚厚一摞抱了起来。大褂的料子有的光滑冰凉,有的厚实温暖,混杂的布料气息扑面而来。有点沉,我调整了一下姿势,屏着呼吸,尽量平稳地抱着它们,准备走向那排空着的衣架。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视线无意中扫过房间最深处、光线最幽暗的那面镜子前。
那里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我,身姿挺拔,像一株沉默的青松。身上是一件月白色的大褂,料子看着就极好,在昏暗中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他的肩膀随着某种无声的韵律轻微起伏着,偶尔快速地动一下,似乎在默念着什么。镜子模糊地映出他的侧脸轮廓,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月白大褂的肩头部位,深色的汗渍清晰地晕开了一小块,在浅色布料上分外显眼,洇湿的痕迹边缘还在缓慢地向外扩张。
整个后台仿佛只剩下他那片被汗水浸透的肩头,和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空气里只剩下他低沉、快速、却又异常清晰的气流声,是那种只有练贯口时才会有的独特韵律,每一个字音都像经过千锤百炼的珠子,在寂静中滚动、碰撞。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我认得这声音。是张九南。电视里、广播里听过无数次,但那都是隔着电波,带着舞台特有的夸张和渲染。此刻,这声音近在咫尺,就在这间堆满了脂粉气和汗味的逼仄后台里,没有话筒的修饰,只有纯粹的气息支撑和字正腔圆的喷吐。每一个字都带着生命的重量,砸在安静的空气里,砸在我的耳膜上。那专注的、忘我的姿态,像一块磁石,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怀里抱着的大褂仿佛也轻了几分,目光焦着在那片被汗水浸透的月白肩头,和他镜中模糊却紧绷的侧影上。
时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长了。后台其他的声音——远处隐约的谈笑、衣料摩擦的窸窣、搬动道具的轻响——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只有他低沉而富有爆发力的贯口,像一条无形的河流,在狭窄的空间里流淌、撞击着墙壁,也撞击着我的耳膜和心跳。
“……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
他的气息绵长而稳定,节奏精准,快而不乱。每一个字都像从丹田深处逼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力量感。汗水浸透的肩头随着气息的吞吐微微耸动,那片深色的湿痕仿佛有了生命,在月白色的底子上无声地诉说着专注和投入。
我几乎忘了自己怀里还抱着东西,也忘了自己要去哪里。这近距离的、近乎私密的观察,让我窥见了一个角儿在舞台光环之外的真实状态。那是一种近乎苦修般的锤炼,是日复一日对唇齿舌喉的打磨,是汗水浸透衣衫的付出。这和舞台上挥洒自如、逗笑满堂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震撼的反差。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感,混合着对这门古老技艺的深切感触,悄然在心底滋生。
“……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气息却丝毫不乱,字字清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就在那贯口即将冲上最高峰,气势如虹的刹那——
毫无预兆地,他镜中的身影猛地一顿。那流畅如江河奔涌的声音戛然而止。
镜子里,他模糊的侧脸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他的目光,带着贯口余韵的凌厉和一丝被打断后的探究,穿透了后台略显浑浊的空气,直直地、毫无遮拦地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很亮,像淬了火的刀锋,瞬间劈开了后台的昏暗。里面还残留着高度集中精神后的锐利,以及被打扰时本能的不悦。当他看清是我——一个抱着大褂、明显愣在原地的新面孔时,那锐利似乎稍稍缓和了一瞬,但探究的意味却更浓了,沉甸甸地压过来。
“新来的?”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带着贯口练久了特有的沙哑质感,却清晰地盖过了后台其他的杂音。那三个字不是问句,更像是一个简单的确认。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自然地、仿佛不经意般地下移,落在我怀里那摞摇摇欲坠的大褂上。
就是这短暂的一瞥,和他转身带来的那股无形的冲击力,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推了我一下。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刚才所有的敬畏、感触、观察,瞬间被一种纯粹的慌乱取代。手臂像是突然失去了知觉,又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软——
“哗啦!”
那摞原本抱得还算稳当的大褂,如同骤然决堤的彩色瀑布,瞬间倾泻而下!滑溜的绸缎、厚实的棉布、沉甸甸的绣片……红的、蓝的、黑的、绿的……五颜六色的布料翻滚着、纠缠着,争先恐后地砸向地面,发出沉闷而杂乱的声响。有几件甚至调皮地滚出去老远,一直撞到旁边堆着道具箱的墙角才停下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后台里那点零星的谈话声也瞬间消失。
我僵在原地,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从脖子根直冲头顶,滚烫得几乎能煎鸡蛋。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目光慌乱地扫过脚边一片狼藉的锦绣,又猛地抬起,正对上张九南那双依旧停留在原地的眼睛。他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形容,最初的锐利和探究淡去了,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外,随即又被一种近乎无动于衷的平静取代,只是那平静下,好像还藏着点别的什么,像水面下不易察觉的暗流。他并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由他一个转身引发的、突如其来的混乱。
“嗬!好家伙!” 旁边响起一声带着笑意的惊叹,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是刚才那个穿深蓝大褂的师哥,他几步走过来,弯腰利落地拾起脚边一件滚落的宝蓝色绸缎大褂,抖了抖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小师妹,你这手劲儿够可以的啊!这一下子,把我们九南师哥都看愣神了!” 他促狭地朝张九南的方向挤了挤眼,话是对我说的,调侃的意味却明显指向了那边。
另一个穿着灰色练功服、正对着镜子压腿的演员也扭过头,嘿嘿笑了两声:“南哥,气场太足,把咱新来的小师妹给震着了!瞧这阵仗!”
空气里弥漫着善意的、带着点看热闹意味的笑声。我的脸更烫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慌乱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些散落的大褂,指尖触到冰凉滑腻的绸缎,只觉得更加无措。眼角余光瞥见张九南终于动了。他脸上那点难以捉摸的表情已经敛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点置身事外的淡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侧过身,似乎准备继续回到他那面镜子前,回到他的贯口世界里去,仿佛脚下这片狼藉与他毫无关系。
就在我几乎要把头埋进那堆大褂里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片月白色的衣角在我身前的地面停住了。
我猛地抬起头。
张九南不知何时已无声地走到了这片狼藉的边缘。他微微俯下身,动作干脆利落,月白色的大褂下摆轻轻扫过地面。他伸出右手,修长的手指准确地捏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件——那是一件质地厚重的黑色团花缎面大褂的袖口。
他没有看我,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件大褂上,仿佛在研究上面繁复的刺绣。他的手指捻着光滑冰凉的缎面,动作很稳,很轻巧,只一抖一提,那件沉甸甸的大褂便服服帖帖地离开了地面,褶皱瞬间舒展了大半,团花的暗纹在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幽光。
接着,是第二件。一件水红色的软缎,像一泓流动的胭脂。他捏住领口的位置,手腕一翻,同样轻巧地将其提起,水红色的光泽柔顺地垂落。
他动作很快,带着一种舞台上的程式化利落,却又无比自然。一件,又一件。深蓝的、墨绿的、绛紫的……那些散落在地、狼狈不堪的锦绣华服,在他手中仿佛被施了魔法,重新变得规整、挺括。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专注得如同在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作。
当他拿起最后一件——一件滚着银边、绣着折枝梅的月白软缎大褂时,动作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凝滞。那料子和他自己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的月白大褂极其相似。他的指尖在光滑的缎面上停留了也许不到半秒,指腹不经意地掠过一朵精致的梅花刺绣,然后才稳稳地将其拎起。
很快,所有散落的大褂都重新回到了他的臂弯里。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它们整齐地叠靠在一起。
这时,他才终于抬起眼。
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平静,像深秋无风的湖面,看不出波澜。没有责备,没有笑意,也没有刚才那令人心慌的探究。仿佛刚才那个因他转身而引发的混乱,以及此刻他收拾残局的举动,都只是后台日常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片段。
“给。”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依旧是那种练完贯口后的微哑低沉。同时,手臂往前递了递,将那摞重新变得规整、甚至比他之前抱来时更显服帖的大褂,稳稳地递向我。
我的脑子还有点懵,脸颊上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看着他递过来的大褂,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一时间竟忘了伸手去接。
“拿着啊,小师妹!”旁边那个深蓝大褂的师哥笑着催促,“南哥亲自给你拾掇好了,还不快谢谢?这待遇,后台独一份儿!”
这话带着明显的调侃,让张九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递着大褂的手臂却依旧稳稳地停在那里。
我猛地回神,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有点回升。赶紧伸出双手,有些慌乱地接了过来。大褂沉甸甸的,带着他手臂传递过来的微温,还有他身上那股子干净的、混合着皂角和淡淡汗意的气息。
“谢…谢谢九南师哥。” 我的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被后台重新响起的零星谈笑声盖过。
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径直转过身,走回那面属于他的、光线幽暗的镜子前。月白色的背影重新凝固,像一尊投入了另一个世界的雕像。仿佛刚才的一切,拾起大褂,递还给我,都从未发生过。
我抱着那摞失而复得、还带着他体温的大褂,站在原地,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指尖下,那件月白软缎大褂上折枝梅的绣纹触感细腻微凉。混乱的尴尬感慢慢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而那石子的中心,正是那个沉默地回到贯口世界里的月白色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