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被后台的喧嚣和深夜屏幕的微光填满,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在广德楼这座沉淀着百年烟火的戏楼里徐徐铺展。转眼间,实习的时光走到了尽头。空气里似乎提前弥漫起一种微妙的离愁别绪,如同后台那若有若无的线香余烬,清淡,却挥之不去。
这天傍晚,排练结束得早。夕阳的金辉透过高窗,斜斜地洒在后台略显陈旧的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块。烧饼正拉着几个师兄弟打手游,大呼小叫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响。孟鹤堂坐在角落的藤椅上,慢悠悠地品着一杯新沏的龙井,茶香袅袅。周九良则窝在他旁边的沙发里,抱着个平板电脑,手指飞快地划拉着,似乎在研究什么新段子,偶尔抬起头,扶一下他那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和孟鹤堂低声交流几句。
我正蹲在衣架旁,一件件仔细检查明天演出要用的几件大褂,看看有没有需要修补的线头或脱落的盘扣。指尖抚过光滑的缎面,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明天,就是实习的最后一天了。
“小师妹,”孟鹤堂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抬起头,见他不知何时放下了茶杯,正微笑着看我,镜片后的目光带着长辈般的暖意,“明天就回学校了吧?”
“嗯,孟哥。”我点点头,站起身,“明天最后一天,毕业典礼在下午。”
“哟,毕业啦!”烧饼耳朵尖得很,立刻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脸,嗓门洪亮,“这可是大事!恭喜恭喜啊小师妹!回头得请客!”他一边嚷嚷,一边习惯性地用手肘捅了捅坐在他旁边的张九南。
张九南原本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被烧饼一捅,有些不耐烦地蹙了下眉,缓缓睁开眼。他的视线,带着点刚醒的惺忪,越过烧饼,没什么焦点地落在我脸上,停留了也许只有半秒。那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秋的湖水,没有任何波澜。没有祝贺,没有离别的情绪,甚至没有一丝属于后台的熟稔。仿佛我只是一个即将离开的、无关紧要的过客。
随即,他眼皮又懒懒地耷拉下去,重新回到他闭目养神的状态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一瞥只是我的错觉。
心口像是被那平静无波的眼神轻轻蛰了一下,泛起一丝细微的、带着凉意的失落。虽然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性子,虽然那些深夜的唱词交流也从未逾越半分,但在这离别的前夕,面对他如此彻底的置身事外,心里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还是像肥皂泡一样无声地破灭了。
我扯出一个笑容,对烧饼说:“谢谢饼哥,请客没问题,等我找到工作一定请。” 声音努力维持着轻快。
“听见没南哥?”烧饼又用胳膊肘捅了捅张九南,“人小师妹请客,到时候你可得来!别又找借口!” 他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
张九南这次连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知道了。
孟鹤堂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温和地打圆场:“行了饼哥,别逗他了。九南,明天小师妹毕业典礼,咱们后台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他这话问得随意,目光却带着点深意地落在张九南脸上。
张九南终于再次睁开眼,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麻烦。他看了孟鹤堂一眼,又飞快地扫过我这边,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干巴巴地说:“哦。知道了。”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周九良从平板电脑后抬起头,推了推黑框眼镜,慢悠悠地插了一句:“九南师哥,你这态度可不行。人家小师妹在咱们后台勤勤恳恳几个月,没功劳也有苦劳。毕业典礼,怎么着也得去捧个人场吧?是吧孟哥?” 他看向孟鹤堂。
孟鹤堂含笑点头,目光温和地锁定张九南,带着点鼓励和不容置疑的意味。
烧饼立刻起哄:“就是!南哥你得去!代表咱们后台!顺便看看人家大学漂亮姑娘多不多!” 他笑得促狭。
张九南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抗拒和烦躁。他沉默了几秒,眼神在孟鹤堂温和却坚持的目光、周九良慢条斯理的注视、以及烧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里扫了一圈,最终,像是被逼无奈,极其勉强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行吧。”
那语气,沉重得像签了卖身契。
看着他那一脸不情不愿、仿佛上刑场的表情,我心口那点微弱的失落感,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尴尬取代。原来,连这最后的告别,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负担。我低下头,继续摆弄衣架上的大褂挂钩,指尖有些发凉。
“那就这么说定了!”孟鹤堂一锤定音,笑容和煦,“明天下午,广德楼这边结束,九南你就过去。代表咱们后台,给小师妹送个毕业祝福。”
张九南没再吭声,重新闭上眼睛,把身体往椅背深处埋了埋,用沉默表达着他的不爽。
第二天,毕业典礼在下午两点准时开始。天公却像是故意要渲染离别的气氛,阴沉沉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闷得人透不过气。当校长冗长的致辞进行到一半时,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敲打着礼堂巨大的玻璃穹顶,声音密集而喧嚣,瞬间将礼堂内庄重的气氛搅乱。
典礼结束时,外面的雨势已经大得如同瓢泼。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帘,狂风卷着雨水,抽打着礼堂门口拥挤的人群。穿着黑色学士服的学生们挤在门口,望着外面倾盆的雨幕,发出阵阵哀叹。雨伞根本撑不住,风一吹就翻卷,雨点斜斜地扫进来,瞬间就能打湿半身。
我抱着刚刚领到的、装在硬壳筒里的毕业证书,挤在人群边缘,有些茫然地望着外面被雨水彻底模糊的世界。室友们都被家人接走了,我本想等雨小点再走,可看这架势,一时半刻根本停不了。冰凉的雨水被风裹挟着,不时溅到脸上、手上,学士袍宽大的袖子也很快洇湿了一小片,贴在胳膊上,凉飕飕的。
就在这时,视线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和晃动的雨伞,越过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广场,落在了礼堂正门对面马路边的梧桐树下。
一道身影,静静地立在粗壮的树干旁。
他撑着一把很大的黑色雨伞,伞骨结实,伞面被雨水敲打得噼啪作响。雨水沿着伞的边缘流成不间断的水线,在他身前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身上是一件深灰色的连帽衫,拉链拉到了顶,整个人包裹在一种与周遭喧嚣混乱格格不入的沉静里。
是张九南。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隔着漫天雨幕,隔着喧闹拥挤的人群,目光似乎穿透了这一切,准确地落在我身上。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隔着瓢泼大雨,我甚至看不清他的眼神,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存在,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专注。
心,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他真的来了?顶着这么大的雨?他不是……很不情愿吗?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毕业证书筒,冰凉的硬壳贴着胸口,却压不住那里骤然升腾起的灼热感。雨水溅在脸上的冰凉,学士袍袖子洇湿的粘腻感,似乎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马路对面梧桐树下那个撑伞的身影。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深吸一口气,拨开挡在身前的人,抱着毕业证书,一头冲进了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兜头浇下,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扎在皮肤上。学士袍宽大的下摆立刻变得沉重,吸饱了水,紧紧裹缠住双腿。视线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只能凭着刚才的印象,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马路对面那个模糊的黑色身影奔去。
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雨水疯狂地灌进领口、袖口,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怀里的毕业证书筒成了累赘,几次差点脱手。我咬着牙,用手臂死死护住它,脚步踉跄地穿过积水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
终于,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梧桐树下。
巨大的树冠挡住了部分风雨,但雨水依旧斜斜地扫进来。我浑身湿透,像只狼狈的落汤鸡,头发黏在脸颊和脖子上,学士袍沉重地往下滴水。大口喘着气,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疼。我胡乱抹了把脸,抬起头,终于看清了伞下的人。
张九南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伞沿稍稍抬高了一些。他的脸清晰地露了出来。额前的碎发也被雨水打湿了,有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深灰色的连帽衫领口也洇湿了一圈深色。他的脸色有些白,是那种被冷雨浸透后的苍白。嘴唇紧抿着,唇色也显得很淡。那双眼睛,此刻正看着我,很近,很清晰。里面没有笑意,没有责备,也没有我想象中的不耐或烦躁。
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专注。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深灰色的衣料上,晕开更深的痕迹。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我湿透的头发、滴水的学士袍、还有我死死护在怀里的毕业证书筒。那眼神里,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在翻涌,沉重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风卷着雨水扑打过来,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开始轻轻磕碰。
他终于动了。
握着伞柄的手腕微微用力,那把结实的大黑伞,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朝我这边倾斜过来。巨大的伞面瞬间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风雨,在我头顶撑开一小片干燥的、带着他体温的空间。
冰冷的雨水被隔绝在外。只有伞布被雨点击打的沉闷声响,还有头顶上方,他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清晰地传来。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
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流,在我们周围哗哗地淌下,形成一道流动的水帘。水帘之内,只有我和他。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皂角和雨水微腥的气息,被这狭小的空间放大,丝丝缕缕地钻入我的鼻腔。他站得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深灰色连帽衫上细密的纹理,看清他喉结处因为吞咽而微微滑动了一下。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风雨的喧嚣、远处人群的嘈杂,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剩下头顶伞布上密集的鼓点,和他身上传来的、带着体温的、令人心慌的气息。
他依旧沉默着,只是那样垂着眼看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似乎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审视的专注。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滑落,一滴晶莹的水珠,正悬在他浓密的睫毛尖端,将落未落。
“张……”我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溢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冰冷的雨水似乎浸透了骨髓,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轻微颤抖,牙齿磕碰的声响在伞下这方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他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那滴悬着的水珠终于坠落,沿着他挺直的鼻梁滑落,留下一道微亮的水痕。他的目光,从我湿漉漉、粘着发丝的额角,缓缓下移,落在我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泛白、紧抿着的嘴唇上。那眼神沉得像墨,里面翻滚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像被压抑的火山熔岩,在平静的表面下奔涌。
“能给我个机会吗?”
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被冷雨浸透的沙哑,毫无预兆地在伞下响起。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精准地劈开了雨水的喧嚣,劈进了我的耳膜,也劈得我浑身一僵。
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大脑一片空白,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冲刷干净。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心脏,撞击得耳膜嗡嗡作响。冰冷的雨水似乎还在顺着发梢往下滴,但我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只有一种滚烫的、从心脏深处蔓延开的灼热感,烧得我脸颊发烫。
机会?什么机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在这滂沱大雨里,在毕业典礼结束的狼狈时刻?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依旧沉沉地锁着我。那里面不再有后台的沉默寡言,不再有深夜讨论唱词时的专注平静,只剩下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荡和灼热。那灼热的目光,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脸上。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年龄的差距,身份的悬殊,后台那些善意的调侃和孟鹤堂洞悉一切的眼神……无数纷乱的念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刚刚升腾起的、那点隐秘的悸动。
不行。这太快了。太不真实了。我们差得太多了。
几乎是本能的,我猛地低下头,避开了他那烫人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那双手正死死地抱着那个同样被雨水打湿的毕业证书筒,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我听到自己干涩、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我们……差太多了。” 声音轻得像蚊呐,却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地上,也砸在我自己的心上。
说完这句话,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尖。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在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伞下的空气瞬间凝滞了,沉甸甸地压下来,令人窒息。只有外面哗哗的雨声,无休无止。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像是被拉长成了痛苦的胶泥。
头顶上方,传来他一声极轻、极短的呼吸。那呼吸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
然后,他动了。
握着伞柄的手,骨节似乎更分明了些。那把一直稳稳罩在我头顶的大黑伞,开始缓缓地、不容抗拒地向我这边移动。
伞柄,带着他手掌残留的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