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后台那壶永远温着的茶水,不疾不徐地流淌着。作为宣传专员,我和谢金的交集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起初是文案修改、演出信息确认,后来渐渐延伸到演出海报的设计构思、网络平台预热稿件的语气拿捏。每一次接触,都印证了孟鹤堂那句话:他对活儿不对人,要求极高,但也从不吝啬给予肯定。
深夜的德云社后台,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几盏孤灯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空气里残留着白日里的喧嚣余韵——淡淡的茶水味、汗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布料和檀香混合的气息。我坐在自己那方小小的工位前,屏幕的冷光映在脸上,指尖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文档里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亟待整编的军队。
白天谢金对一组即将发布的演出花絮照片提了意见,要求重新筛选,突出“传承”和“日常练功”的瞬间,摒弃那些过于浮夸搞笑的抓拍。时间紧,任务急。
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目光扫过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一点四十七分。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手机通讯录里“谢金”的名字上,犹豫了片刻。白天他温和专注的样子浮现在脑海,可“师爷”这个沉甸甸的身份带来的无形压力,又让我指尖发凉。这个点打扰他,会不会显得太不懂事?太没规矩?
最终,对工作节点负责的念头压倒了踌躇。我按下拨号键,听筒里单调的“嘟…嘟…”声在寂静的后台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在我的神经上。
响到第五声,就在我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电话通了。
“喂?”那边传来谢金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微哑,低沉,像夜色里温润的玉石,却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林小雨?”
“谢老师!”我心头一紧,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又赶紧压低,“对不起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是…是白天那组照片的事,我按您的要求重新筛了几版备选,想请您最后定夺一下,明天一早就要发布了……”我语速飞快地解释着,手心有点冒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细微的布料摩擦声,似乎在起身。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嗯,知道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润,“发我邮箱吧。稍等,我开电脑。”
没有一句责备,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断睡眠的烦躁。悬着的心倏地落了回去,随之涌上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熨帖。我连忙应声,挂断电话,把整理好的照片压缩包发了过去。
盯着屏幕上“发送成功”的提示,一种奇异的勇气混杂着职业的紧迫感,悄然滋长。或许,在他那“师爷”的沉静外壳下,真的有着一份不同于辈分压力的理解和包容?
片刻后,我的邮箱图标闪烁起来。点开,是谢金的回复,简洁明了:“第三组第2、5、7张,第五组第3张可用。整体基调尚可,辛苦了。”
悬着的心彻底放下。看着那几行字,一种并肩作战的默契感悄然滋生。我飞快回复:“收到!谢谢谢老师!我马上处理,您快休息吧!”后面忍不住加了个小小的笑脸表情。
邮件发送成功。我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却忍不住弯了起来。后台的寂静,似乎也没那么冰冷了。
这种因工作而生的、小心翼翼试探界限的默契,在不久后的一场后台小聚上,被猝不及防地推到了台前。
那是一场商演大获成功后的庆功宴,就在后台简单支开几张桌子。菜肴算不上精致,但气氛热烈。啤酒瓶起开的“啵啵”声、杯盏碰撞的脆响、师兄弟们卸下舞台压力后的高声谈笑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菜香和一种纯粹的快乐。
我作为宣传组的人也被拉来凑热闹,缩在角落里,尽量降低存在感。然而,这份安静很快被打破了。
“来来来!功臣们!”张鹤伦满面红光,拎着酒瓶子就站起来了,嗓门压过所有人,带着明显的醉意和兴奋,“今儿个活儿使得漂亮,台下都疯了!必须得喝一个!”他目光一转,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咧着嘴笑,“哟!咱宣传组的大功臣小雨妹妹也在呢!没你那些天花乱坠的稿子,可招不来这么多衣食父母!来来来,必须跟哥哥走一个!”说着,就倒了满满一大杯啤酒,晃晃悠悠地朝我这边走过来。
那杯澄黄的液体在杯口晃荡,泡沫几乎要溢出来。张鹤伦的热情像火一样扑过来,带着不容拒绝的架势。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有看热闹的,有善意的,也有起哄的。
“喝一个!”
“对!小雨妹妹海量!”
“师哥敬酒,必须得干啊!”
起哄声此起彼伏。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脚都有些发麻。我酒量极差,一杯下去恐怕就得现场表演“醉卧后台”,明天头条就是“德云社宣传专员酒后失态”。可拒绝?张鹤伦是当红的角儿,又是师哥,后台的“规矩”二字像无形的锁链,勒得我喘不过气。我端着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饮料,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灼热粘稠。
就在我窘迫得快要烧起来,张鹤伦举着酒杯几乎要杵到我面前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斜刺里伸了过来,稳稳地握住了张鹤伦递向我的那只酒杯的杯壁。
动作流畅自然,像拂开一片无意飘落的叶子。
喧闹的空气,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猛地抬头。
谢金不知何时已从主位那边走了过来,就站在我身侧。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静的、甚至带着点书卷气的样子,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握着酒杯的手指修长有力,稳稳地定在空中,张鹤伦递过来的力道似乎完全被他化解于无形。
“鹤伦,”谢金的声音不高,清润平和,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人家小姑娘不喝酒,别闹。”他语气平淡,没有斥责,没有说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带着一种无需置疑的笃定。
张鹤伦的醉眼眨了眨,看看谢金,又看看我,脸上夸张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嘿嘿干笑了两声,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瞬间收敛了不少:“哟!师爷发话啦?得嘞!怪我怪我!没眼力见儿!”他顺势收回了酒杯,转而拍拍谢金的胳膊,“那…那师爷您替小师妹喝了这杯?”
谢金没接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张鹤伦立刻识趣地缩了缩脖子,讪笑着自己把那杯酒灌了下去,嚷着:“我自己来!自己来!自罚!哈哈!”转身又扎进另一堆热闹里去了。
一场小小的风波,消弭于无形。
我僵在原地,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狂跳,脸颊的热度尚未褪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身侧那人身上。他替我挡酒的手腕,刚才稳稳握住酒杯的姿态,像定海神针般驱散了我的慌乱。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庇护,沉静,却充满了力量。
“谢谢您,谢老师。”我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
谢金这才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后台顶灯的光线落在他眼中,映出一点温和的碎芒,像沉静的湖面被微风吹起了涟漪。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小事。”他声音依旧很轻,只够我们两人听见,随即目光转向我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橙汁,“喝这个挺好。”说完,他并未停留,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融入那片喧闹之中,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维护从未发生。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挺拔,清瘦,在后台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像一竿修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手腕,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一刻他带来的、无形的安稳力量。周遭的喧嚣再次如潮水般涌来,烧饼的大笑,孟鹤堂温和的劝解,张鹤伦高亢的划拳声……但我的心跳却奇异地平复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在胸腔里缓缓流淌。
那晚的灯光,似乎格外偏爱他坐的位置,在他清俊的眉宇间投下淡淡的光晕。我低下头,看着杯中澄澈的橙汁,里面倒映着晃动的光影,也似乎倒映着某个沉静的侧影。一种前所未有的、隐秘的悸动,像春夜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