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灯光,似乎比往日更白更亮了些,晃得人眼睛发酸。我端着一个保温桶,脚步却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穿过弥漫的烟味和喧闹的笑语,精准地钉在角落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张九龄斜倚着冰冷的铁皮柜,脸色在灯光下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灰白,额角沁着细密的冷汗。他一手捂着上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薄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将那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死死锁住。王九龙正弯腰凑在他身边,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压得低低的,满是焦急:“……不行,龄哥,你这脸色太吓人了!我去跟师父说,今晚的场……”
“闭嘴。”张九龄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死不了。老毛病。”他试图挺直腰背,那动作却牵动了痛处,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额角的冷汗瞬间汇聚成滴,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我的心像是被那滴汗狠狠烫了一下,揪紧了。胃疼,又是胃疼。后台的“老熟人”了,抽烟、饮食不规律、演出压力大,这些角儿们的通病,在他身上似乎格外严重。我捏紧了手里的保温桶,温热的触感透过桶壁传来,指尖却有些发凉。深吸一口气,拨开两个正在对词的学员,径直走了过去。
“龄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把那个印着小熊图案的蓝色保温桶递到他面前,“趁热喝点吧,小米南瓜粥,养胃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王九龙惊讶地张大嘴,看看我,又看看保温桶,最后目光落在张九龄苍白的脸上。旁边几个师兄弟也停下了话头,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点好奇和探究。后台的喧嚣似乎也低了几分。
张九龄捂着胃部的手没有松开,他缓缓抬起眼。那双平日里像冰封深湖的眼睛,此刻因为疼痛而蒙着一层水汽,显得异常幽深。他看着我,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移向那个显得有些幼稚的蓝色保温桶,停顿了足足有两三秒。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的疲惫。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就在我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沉重,手臂开始发酸,准备尴尬地收回保温桶时——
他那只捂着胃部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隐忍的僵硬,松开了。那只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有些苍白的手,伸了过来,接过了保温桶。
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冰凉。
“谢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没什么情绪,像秋风吹过枯叶。说完,他拧开盖子,看也没看,仰头喝了一大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滚烫的粥水滑过喉咙,他似乎被烫了一下,眉头狠狠一皱,却硬是咽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王九龙在旁边看得直咧嘴,小声嘀咕:“慢点慢点,我的哥!刚出锅的,烫!”
张九龄没理会他,只是沉默地、一口一口地喝着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苍白的脸,也似乎稍稍融化了他眉宇间那层坚冰。后台的喧嚣重新响起,师兄弟们也收回了目光,各自忙开。只有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低头喝粥的侧影,看着他因为吞咽而微微起伏的喉结,看着他额角渐渐干涸的汗迹,心口像是被那温热的粥一点点熨帖着,方才的紧张和冰凉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取代。
那暖流细小,却顽强地钻进了冰层的缝隙里。
那碗粥像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虽小,却终究打破了某种坚不可摧的平静。我和张九龄之间,那堵无形的、厚厚的冰墙,似乎被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孔洞。
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是那个后台角落的“冷气制造机”。但有些东西,在细微处悄然改变。
盛夏的排练厅,像个巨大的蒸笼。老旧的吊扇徒劳地转着,搅动起粘稠闷热的空气。张九龄和王九龙正在打磨一个新段子,节奏快,包袱密,需要大量的肢体动作配合。一遍遍下来,张九龄身上的黑色练功服后背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在脊背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汗水顺着他利落的鬓角、线条清晰的下颌,大颗大颗地往下淌,砸在泛着潮气的水磨石地面上。
我拿着干净的毛巾和水杯,安静地站在排练厅角落的阴影里。这似乎成了我的“新工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或许是那碗粥之后,后台的师兄弟们,连带着王九龙,都默认了这件事。每当张九龄练功或者排练间隙,我递过去的毛巾和水,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视若无睹,或是冷淡地拒绝。他会很自然地接过去,用毛巾胡乱擦一把脸上的汗,然后仰头灌下大半杯水。
就像此刻。一个激烈的“扑”动作后,他喘着粗气停下来,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习惯性地朝我站着的角落扫了一眼。
我立刻走上前,把叠得方方正正、吸水性极好的白毛巾递过去,接着是那杯温度刚好的温水。
他接过毛巾,动作随意却利落地在脸上颈间擦了一圈,汗湿的布料立刻洇开深色的水痕。然后接过水杯,仰头,“咕咚咕咚”几大口,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几滴来不及吞咽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流过线条紧绷的脖颈,没入被汗水浸透的衣领。
“谢了。”他把空了大半的杯子递还给我,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微喘,低沉,却似乎比往日少了些冰碴子。
“应该的,龄哥。”我接过杯子,低声应道。目光掠过他汗湿的额发,掠过他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胸膛,心口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有点痒,有点慌,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他不再看我,转头和王九龙低声讨论起刚才动作的衔接问题。但我知道,那堵冰墙上的孔洞,又扩大了一点点。这细微的变化,像后台角落里悄悄滋生的一点苔藓,不起眼,却真实地存在着,昭示着某种缓慢而坚定的“入侵”。
这份隐秘的、小心翼翼的靠近带来的微甜,很快被一种猝不及防的酸涩彻底击碎。
那是一次后台大扫除后的整理。张九龄有个用了很久、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旧双肩包,常年塞在后台他那专属储物柜的最底层,从不离身,也几乎没人碰过。那天大概是刚清理完,柜子有点乱,他那个旧包被挪到了柜子边缘,拉链没有完全拉好。
我负责擦拭柜子,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包口微微敞开着,露出里面一点杂物的边角。几本卷了边的旧剧本,一个磨损的充电宝,还有……一个深棕色的旧皮夹。
鬼使神差地,大概是那皮夹边缘露出的一角泛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那照片的质感很特别,不像是普通的打印照片。我并非有意窥探,只是擦拭的动作靠近了一些,想看清那是什么。
就在这时,王九龙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找东西,大概是太急,胳膊肘不小心猛地撞在了那个敞口的旧背包上!
“哎哟!”
背包被撞得一歪,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全都被带了出来,散落一地!
“哎我去!对不起对不起龄哥!”王九龙吓了一跳,赶紧道歉,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
我也赶紧蹲下帮忙收拾。目光扫过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剧本、充电宝、一盒没拆封的薄荷糖、一支旧钢笔……然后,我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那个深棕色的旧皮夹摊开着,掉在地上。皮夹透明的夹层里,赫然镶嵌着一张照片。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画面里,是年轻的张九龄。他穿着略显宽松的t恤,头发比现在短一些,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灿烂到晃眼的笑容。那笑容毫无保留,纯粹、热烈,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落在了他年轻的眉眼间。他的一条手臂,亲昵地、紧紧地搂着一个女孩的肩膀。
女孩依偎在他怀里,侧着脸,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像两泓新月。她穿着素雅的改良旗袍,长发如瀑,气质温婉得如同古画里走出的仕女,周身仿佛自带一层柔光滤镜。她的美,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心生宁静和怜惜的美,像一株空谷幽兰,不张扬,却足以摄人心魄。
照片的右下角,一行清秀的小字,清晰地写着拍摄日期和一个名字:
“**2009.夏 · 与九龄 于颐和园 \/ 柔**”
柔。苏婉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后台所有的声音——师兄弟们的说笑、道具搬动的碰撞、甚至窗外隐隐的车流声——都瞬间被抽离。我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还有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挤压、再骤然松开的剧烈痛楚。
原来这就是苏婉柔。原来他那样毫无阴霾、仿佛盛满整个夏天阳光的笑容,只为她绽放。
原来他心尖上的那座山,山顶供奉的月光,是这样一个人。温婉、柔美、不食人间烟火。而我……我看着自己沾着灰尘、因为干活而略显粗糙的手指,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因为惊讶和突如其来的打击而显得有些呆滞的、汗涔涔的脸,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王九龙也看到了那张照片,他捡东西的动作也顿住了,脸上的懊恼瞬间变成了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手脚麻利地把地上的东西一股脑塞回那个旧背包里,拉链“唰”地一声拉得严严实实。
就在这时,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我和王九龙同时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蹲在原地。
张九龄回来了。他大概是刚去前面看了场地,手里还拿着卷起的节目单。他走到柜子前,目光落在王九龙手里那个被塞得鼓鼓囊囊、拉链紧闭的旧背包上,又扫了一眼我们两个蹲在地上、神色各异的人。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冰河。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王九龙像被烫到一样,赶紧把背包递过去,声音带着点不自然的紧绷:“龄哥,那个……刚才不小心碰掉了,东西都捡起来了,你看看……”
张九龄没接话,也没看王九龙,更没看我。他沉默地接过背包,手指在那深棕色的旧皮面上极其短暂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然后,他拉开柜门,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旧包重新放回柜子最底层,那个专属的、仿佛带着结界的角落。
“砰。”柜门被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在死寂的后台显得格外清晰。
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封的、拒人千里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瞬间流露出的、对旧物的珍视只是一个错觉。他拿起节目单,径直走向侧幕,准备上场。背影挺拔,孤绝,像一座重新被风雪覆盖的山峦。
我慢慢地站起身,双腿因为蹲久了而有些发麻。心口那个好不容易被暖意浸润出一点柔软的地方,此刻像是被那张泛黄照片里灿烂的笑容和那个清秀的“柔”字,用最锋利的冰刃,重新切割得血肉模糊,冷得彻骨。
王九龙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无力的安慰:“看见了吧?那就是苏婉柔。龄哥心里的白月光,朱砂痣。”他顿了顿,看着张九龄消失在侧幕的背影,又重重叹了口气,“丫头,听哥的,有些念想,该断就断了吧。他那心尖尖上的人,咱比不了,也……替不了。”
后台的喧嚣重新涌入耳朵,却显得异常空洞和遥远。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储物柜门,仿佛看到了张九龄心底那扇对我、对所有人紧闭的心门。门后,锁着一段灿若夏阳的过往,锁着一个叫苏婉柔的名字。
那暖意消融的冰层之下,原来埋藏着如此深刻的旧影。那惊鸿一瞥,带来的不是惊艳,而是足以冻僵灵魂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