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后台角落里,固执地亮着。那三个字像三颗烧红的炭火,烙在视网膜上,烫得人心尖发颤。
「你在哪?」
张九龄。
后台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道具箱挪动的沉闷撞击,师兄弟们压低嗓门的催促,甚至远处舞台上隐隐传来的开场音乐,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血液在耳膜里轰鸣,盖过了一切声响。我死死攥着手机,指尖冰凉,几乎要捏碎那薄薄的机身。那三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无形的钩刺,狠狠扎进昨晚被他攥出红痕的手腕,扎进心口那个被“柔柔”二字洞穿的窟窿里。
他想干什么?在经历了昨晚那样难堪的错认和绝望的抓握之后,在封箱演出即将开场、后台兵荒马乱的此刻,他发来这样一条信息,是什么意思?是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昨晚抓错了人?是出于某种愧疚?还是……仅仅因为找不到某个后台打杂的,影响了他的演出?
混乱的思绪像被狂风卷起的雪片,冰冷而尖锐地切割着神经。手腕上那圈隐痛仿佛又鲜明起来,提醒着我那彻骨的羞辱。离开的决心刚刚筑起,就被这猝不及防的三个字砸得摇摇欲坠。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予取予求,醉时抓着别人的手腕喊“柔柔”,醒时又用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质问来搅乱别人的心湖?
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想回复,想质问,想发泄那积压的酸楚和怒火。打出的字删了又打,最终,屏幕只映出我惨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眶。我猛地按灭了屏幕,像丢弃一块烧红的烙铁,将它狠狠塞回口袋深处。不能回。不能再看。不能再给他任何搅动我情绪的机会。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强迫自己转过身,重新拿起那件熨烫了一半的深蓝色大褂。蒸汽熨斗“嗤”地一声喷出滚烫的白雾,模糊了视线。用力,再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混乱、所有的疼痛、所有的不甘,都熨烫进这厚厚的布料里,压平,碾碎。
封箱演出在震天的掌声和欢呼中拉开了帷幕。后台的气氛紧张到了顶点,空气里弥漫着发胶、脂粉和汗水混合的浓烈气味。演员们流水般穿梭,候场、上场、下场。我把自己钉在服装区的角落,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负责整理、传递、熨烫。视线低垂,只锁定眼前的衣物和道具,绝不看向通往侧幕的通道,绝不看向那个可能出现的、穿着大褂的身影。
然而,有些存在感,是无法屏蔽的。
张九龄和王九龙出场了。是今晚的重头戏《同仁堂》。震耳欲聋的叫好声浪穿透厚重的幕布,一波波涌进后台,敲打着耳膜。即使隔着距离,也能想象台上是怎样的盛况。王九龙那标志性的“爸爸”梗响起时,后台等待上场的师兄弟们都忍不住跟着哄笑。周九良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孟鹤堂抱着手臂,微微点头。那是属于他们的高光时刻。
我低着头,用力刷着一把扇骨上沾的油彩,指甲刮过竹片,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声响。心,却像被那巨大的声浪挤压着,闷得发慌。他此刻在台上,定是光芒万丈,挥洒自如。那是我曾偷偷仰望的模样。
时间在后台的忙碌中流逝。节目一个个进行,高潮迭起。轮到张九龄和王九龙的节目接近尾声,震天的掌声和“再来一个”的呼喊几乎要掀翻屋顶。按照流程,他们该鞠躬谢幕了。后台负责调度的李姐已经在对讲机里催促下一个节目演员准备候场。
就在这时,舞台上那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喉咙。
后台所有人都愣住了。对讲机里李姐焦急的声音还在响:“……龄哥?九龙?怎么回事?该下了!龄哥?” 王九龙那穿透力极强的、标志性的“谢谢各位衣食父母!”的结束语没有响起。整个后台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对讲机里滋滋的电流声和李姐越来越高的询问声。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猛地攫住了我。几乎是本能地,我抬起了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侧幕条缝隙透出的舞台光亮。
刺目的追光灯下,只有张九龄一个人。
王九龙似乎退到了侧幕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错愕的侧影。
而张九龄,就站在那束追光灯的中央。他手里还拿着醒木,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大褂,身姿挺拔得像一杆标枪。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粘在饱满的额角。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此刻绷得紧紧的。他微微侧着头,目光穿透了舞台炫目的光晕,穿透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像两道实质性的光柱,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在——我的脸上!
后台所有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顺着他的视线,聚焦在我身上!惊讶、疑惑、探究、好奇……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我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手脚冰凉。他想干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张九龄开口了。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剧场,也清晰地穿透幕布,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后台。那声音不再是舞台上贯口如流的清脆圆润,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缓的、甚至有些喑哑的质地,像被砂纸打磨过。
“今儿这段《同仁堂》,”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我惊愕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说到这儿,本该是鞠躬下台,感谢各位捧场。”
台下一片死寂,后台更是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他握着醒木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积聚某种巨大的勇气。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心上:
“但,今天这最后几句,我想改改。”
“不说给满堂的衣食父母听。”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追光灯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折射出一点灼人的光亮。他的视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不容错辨的专注,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深处,声音低沉而清晰,响彻整个空间:
“只说给台下一个人听——”
轰!!!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炸开!白光吞噬了一切!后台所有的声响、所有的目光、台上台下所有的存在,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束追光灯下挺拔的身影,和他那双穿透一切阻隔、牢牢锁住我的眼睛!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深湖,不再是醉后的迷茫,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浓烈、让人心惊肉跳的东西——是挣扎后的决断,是冰层碎裂的微光,是破釜沉舟的孤勇!
“说给那个……总在我胃疼时,递一碗热粥的人听。”
后台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王九龙在侧幕阴影里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像铜铃。周九良手里的折扇“啪嗒”掉在地上。孟鹤堂忘了合上微张的嘴。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他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反复炸响。
“说给那个……在我练功一身臭汗时,默默递上毛巾和温水的人听。”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冰封的心防上!那层坚硬的外壳,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到近乎粗暴的宣告,砸得四分五裂!手腕上的红痕在发烫,心口的窟窿在疯狂地悸动!
“说给那个……明明委屈得要死,却还咬着牙,把活儿干得漂漂亮亮的人听。”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目光却更加灼热,像要在我身上烧出两个洞来。后台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李姐的对讲机都彻底安静了。
“今儿封箱,”他最后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我想说的是……”
他停顿了。那短暂的停顿,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后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他微微勾起唇角,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仿佛冰河解冻、阳光破云的笑容,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荡和……一丝笨拙的温柔。
“——谢谢你还在。”
“啪!”
醒木重重落下,敲在桌面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一声响,为这石破天惊的表白画上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句号。
追光灯依旧打在他身上,他挺拔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空间,依旧落在我脸上。没有鞠躬,没有“谢谢各位”,只有那句“谢谢你还在”,像投入深湖的石子,在死寂的剧场和后台,激起了滔天巨浪!
短暂的、绝对的死寂之后——
“哇哦——!!!” 台下先是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紧接着,是瞬间掀翻屋顶的、前所未有的、几乎疯狂的掌声、尖叫和口哨声!山呼海啸,排山倒海!
后台更是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王九龙第一个从侧幕阴影里蹦出来,激动得满脸通红,冲上去一把搂住张九龄的肩膀,又蹦又跳,“哥!你是我亲哥!太牛逼了!!”
周九良捡起地上的扇子,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牛!”
孟鹤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了然笑容,轻轻鼓起了掌。
其他师兄弟,无论年长年幼,全都围了过来,兴奋地拍打着张九龄的背,大声起哄、怪叫,整个后台变成了欢乐的海洋,比任何一次演出成功都要沸腾!
而我,像被那声醒木钉在了原地。追光灯早已移开,舞台上的张九龄已经被王九龙和兴奋的师兄弟们团团围住。可我的世界,还停留在他那句“谢谢你还在”的回响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委屈,不是心酸,是一种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冲击和震撼,像海啸般席卷了全身每一个细胞。心口那个冰冷的窟窿,被这滚烫的、直白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宣告,粗暴地、却无比精准地填满了!冰层彻底碎裂,暖流如同火山喷发,汹涌奔腾!
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无声的付出,那些被碾碎的委屈……他不仅看到了,他还在所有人面前,用最张扬、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了他的看见!宣告了他的……回应!
手腕上那圈耻辱的红痕,此刻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不再仅仅是错认的印记,更是……通往他心门的一道裂痕的见证。
后台的欢呼和喧嚣像潮水般将我包围。隔着泪眼朦胧,隔着攒动的人影,我看到了那个被众人簇拥的中心。张九龄的目光,穿越了重重人墙,再次精准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冰霜尽褪,只剩下一种近乎赤裸的、带着一丝紧张和探寻的亮光,像初春破冰后,第一缕直射下来的、温暖的阳光。
心门裂开微光,封箱之夜,前尘往事被这石破天惊的追光灯,照得一片通明。那束光,不仅照亮了舞台,也第一次,清晰地照亮了我通往他心底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