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七百多个日夜。那本贴着我和樊霄堂合照的结婚证,红色封皮似乎还带着领证那天的体温和油墨味道,揣在包里,像个没焐热的暖炉。可推开家门时,那股浓烈到刺鼻的甜腻香水味,和主卧虚掩的门缝里泄出来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黏腻喘息,像两把冰锥,瞬间把这虚假的暖意捅了个对穿。
鞋跟敲击地板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客厅里格外刺耳。卧室里的动静骤然停了,片刻的死寂后,是慌乱的窸窣和被褥摩擦声。门被猛地拉开,樊霄堂只胡乱套了条裤子,赤着精壮的上身,头发凌乱,脸上还残留着未退的潮红和猝不及防的惊惶。他身后,一个年轻女孩裹着皱巴巴的床单,眼神躲闪,脸颊绯红。
空气凝固了,只有那股令人作呕的香水味还在顽固地弥漫。
我甚至没力气愤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五脏六腑都结了冰。视线掠过他慌张的脸,落在那张凌乱不堪、还带着陌生体温的大床上——那曾是我们无数次依偎着憧憬未来的地方。喉咙里堵着一团又冷又硬的棉花,哽得生疼。
“甜甜……”他嘴唇翕动,试图解释,声音干涩得厉害。那个被他叫惯了的昵称,此刻听在耳中,只剩下荒谬的讽刺。
“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的玻璃片,轻轻一碰就能碎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尖锐。不是对他身后那个吓得发抖的女孩,是对他。
樊霄堂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抖得更厉害了,伸出手想碰我:“晚晚,你听我说……”
“我说,滚出去。”我抬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目光盯在他脸上,不再看那女孩一眼。那女孩像得了赦令,抓起散落在地板上的衣物,低着头,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我身边挤出了门。
门“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和一室狼藉的、背叛的气息。樊霄堂颓然地靠在门框上,双手痛苦地插进头发里,肩膀垮塌下去。“对不起……晚晚,我喝多了,我不知道……”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每一个字都苍白无力得像一张随时会飘走的废纸。
我绕过他,径直走进卧室,拉开衣柜。动作机械而精准,只拿了自己必要的证件、几件换洗衣物,塞进那个出差常用的小型登机箱。那个曾经精心布置、充满温馨气息的“家”,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布满灰尘的废弃舞台,每一件熟悉的物品都在无声地嘲笑我的愚蠢。床头柜上还放着我出差前买的一对马克杯,印着傻乎乎的情侣小熊图案。我走过去,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个,杯身还残留着我指尖的温度。下一秒,手一松,“哐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像我们碎了一地的婚姻。
樊霄堂被这声音惊得一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绝望和哀求。“别这样……求你了,晚晚!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拉着箱子,走到门口,拉开门。深秋傍晚的冷风灌进来,吹散了屋里令人窒息的暖意和香气,也吹得我一个激灵。
“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我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带上证件。别迟到。”说完,我一步跨出门槛,反手带上了那扇沉重的大门,也彻底关上了身后那段充斥着谎言和背叛的岁月。门锁“咔哒”落下的声音,清晰得像某种终结的宣判。
冷风扑面,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奇异地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胃里毫无征兆地翻江倒海起来,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楼道墙壁,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第二天,民政局。钢印落下,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两本崭新的离婚证被推到我面前,深紫色的封皮,冷硬而陌生。我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本,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封皮,像碰到了一块寒冰。旁边递过来一杯温水,是何九华。他今天特意请了假,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地陪着我,此刻也只是沉默地递过水杯,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心疼和压抑的怒火。
我摇摇头,没接水杯。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比昨天更加强烈。我捂着嘴冲向卫生间。趴在洗手池边干呕了半天,依旧只有酸水。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毫无血色。
何九华不放心地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眉头拧成了疙瘩。“你这脸色……”他伸手想探我的额头。
我避开他的手,盯着镜子里那个狼狈的自己,一个模糊却无比强烈的念头在混乱的思绪中骤然清晰。我推开何九华,跌跌撞撞地跑出民政局大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最近的医院。
冰冷的塑料座椅,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当护士面无表情地把那张印着“尿妊娠试验阳性”的报告单递给我时,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那张薄薄的纸片,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
怀孕了。
在我和樊霄堂婚姻彻底碎裂的这一天,这个孩子来了。
何九华追到医院,找到坐在走廊长椅上的我。他看了一眼我手里被捏得皱巴巴、几乎要裂开的报告单,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臂上青筋暴起,那副样子像是下一秒就要冲出去找人拼命。
“樊霄堂这个王八蛋!我……”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哥!”我猛地抬头,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尖利,打断了他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我看着他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眩晕感,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不容置疑,“别去找他。一个字,都别提。”
何九华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强行按住的困兽。
“帮我,”我把那张承载着巨大讽刺的报告单一点点、近乎残忍地撕成碎片,细小的纸屑雪花般从指缝间飘落,落在地上,“帮我订最快的机票。德国,慕尼黑。越快越好。”
纸屑纷纷扬扬,落在冰冷光洁的医院地板上,像一场不合时宜的、埋葬过去的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