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北京,空气黏糊糊的,像一块刚从蒸笼里揭下来的、吸饱了水汽的屉布,沉甸甸地糊在人脸上,闷得人喘不过气。午后的太阳明晃晃悬在头顶,烤得柏油路面滋滋作响,蒸腾起一股子刺鼻的焦糊味儿。
我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电动车,车筐和后座塞满了沉甸甸的塑料保温箱。箱子里层层叠叠码着的,是德云社广德楼后台今天几十号演员的午饭。汗水顺着我的额角、鬓角,小溪似的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又痒又黏。后背的t恤早就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内衣的轮廓,风一吹,凉飕飕的,带起一阵尴尬的凉意。
“呼——” 我长长地、费力地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把车歪歪扭扭地停在广德楼后门那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通道里。后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出鼎沸的人声、搬动桌椅的哐当声,还有几声吊嗓子不成调的“咦——啊——”,混着某种老式暖水瓶塞子被热气顶开的“噗噗”声,一股子烟火气十足的后台味儿扑面而来。
心里有点打鼓,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负责给德云社后台送餐。之前跟着师傅老张来过两次,只觉得后台像个迷宫,人多嘴杂,规矩似乎也多。老张临走前拍着我肩膀,语重心长:“丫头,机灵着点,后台水浑着呢,尤其那位管事的栾副总,人送外号‘栾怼怼’,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手脚麻利点,嘴甜点,千万别出错,更别乱碰人家东西,特别是那些角儿们吃饭的家伙事儿——大褂!”
“大褂”两个字,老张咬得格外重。
我定了定神,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脸上挤出个自认为最热情又不过分谄媚的笑容,一手提一个沉重的保温箱,用肩膀顶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漆皮斑驳的后门。
一股混合着汗味、油彩味、劣质发胶味、还有浓郁饭菜香气的热浪“呼”地一下拍在我脸上。眼前豁然开朗,却又拥挤不堪。
后台空间不算小,但被各种杂物和人塞得满满当当。贴着斑驳墙纸的墙上挂着几面模糊的大镜子,镜框边沿插满了各式各样、写着名字的演出节目单。靠墙一排长条桌子,上面堆满了保温杯、零食袋、散落的化妆品、卷起来的剧本。几张旧沙发被挤在角落,上面歪七扭八地躺着或靠着几个穿着便装的年轻人,有的闭目养神,有的低头刷手机。更多的人在走动,搬着道具箱子,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或者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说话,间或爆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是即将开场前特有的那种混杂着紧张、兴奋和习以为常的松弛感。
“来来来,午饭到了!放这儿放这儿!” 一个穿着印有“德云社后勤”字样蓝色工装马甲、头发花白的大爷看见我,立刻扬手招呼,指了指靠墙一张相对空点的长条桌。
我赶紧应着,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保温箱提过去,小心翼翼地放下。箱盖一掀开,混合着红烧肉、西红柿炒鸡蛋、麻婆豆腐的热腾腾香气立刻霸道地弥漫开来。
“哎哟,可算来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都!” 一个身材敦实、圆头圆脑,剃着板寸的青年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像颗出膛的炮弹一样冲到桌子边。他穿着件宽大的黑色t恤,胸口印着个夸张的骷髅头,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显得格外喜兴。我认得他,烧饼,朱云峰,德云社里出了名的活宝,台上能闹,台下也热闹。
他动作快得很,一边麻利地帮我把一盒盒码放整齐的饭往外拿,一边自来熟地跟我搭话:“新来的?之前没见过你啊?老张呢?”
“张师傅今天有点事,让我顶一天。” 我忙不迭地回答,手上也没停,赶紧把剩下的保温箱也搬过来打开,把里面的汤桶、水果盒往外拿。
“哦,挺好挺好。”烧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伸手就拿起一盒饭,“那我可不客气了!今儿这红烧肉看着地道!”
他这么一带头,旁边几个原本还懒洋洋窝着的演员也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拿饭。场面顿时热闹起来。
“给我那份多打点米饭啊!饿坏了!”
“谁动我那份鸡腿了?”
“孟哥,孟哥!你的饭!”
“周宝宝,别玩手机了,吃饭!”
人声鼎沸中,我稍微松了口气,手脚麻利地分发着一次性餐具,努力记着谁拿了什么,好算账。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穿着浅灰色真丝衬衫的男人坐在角落一张单独的、铺着干净桌布的桌子前,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叠纸,眉头微蹙,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他周围的气场似乎自动隔绝了那份喧闹,显得格外安静。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老张再三提醒要小心的那位——栾云平,德云社的演出部副总队长,后台真正管事的角儿。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考究深蓝色暗纹大褂、气质温润的年轻演员端着杯水,笑吟吟地朝我走过来,是孟鹤堂。他身后跟着个瘦高个、戴着黑框眼镜、一脸慵懒仿佛没睡醒的青年,周九良。
“辛苦了姑娘,”孟鹤堂声音很温和,带着点笑意,“这天儿,跑一趟不容易。”
“应该的,孟老师。”我赶紧应道,心里有点小激动,这可是孟鹤堂啊!
“叫什么老师,叫孟哥就行。”孟鹤堂摆摆手,很随和。他目光扫过桌面,拿起两盒饭,顺手递了一盒给身后的周九良。
周九良慢悠悠地接过,推了推眼镜,没说话,目光却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淡淡的,带着点审视,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看得我有点不自在。
“孟哥,周老师。”我规规矩矩地打招呼。
“九良,听见没,人家叫你老师呢。”孟鹤堂笑着打趣周九良。
周九良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注意力已经转回到手机上,手指飞快地划拉着屏幕。
孟鹤堂笑了笑,没在意搭档的冷淡,又对我道:“下次麻烦跟老板说一声,我这盒饭,青菜能不能稍微多一点点?肉太多了点。”他语气很客气,带着商量的口吻。
“啊,好的好的!我一定跟老板说!”我连忙点头记下。
他们拿了饭走到一边去吃。我继续分饭,目光不由自主又瞟向栾云平那个角落。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眉头似乎锁得更紧了些,仿佛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他面前桌子上摊开着几件东西,最显眼的是那件叠放得整整齐齐、颜色庄重的深青色大褂,上面压着一把同样一丝不苟摆放着的深色折扇。大褂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大概是节目单或者台本。
我心里有点犯嘀咕,这位栾副总怎么还不来拿饭?再不吃该凉了。看他那专注的样子,似乎完全忘了吃饭这茬。
犹豫了一下,我拿起一份特意多装了份素菜的盒饭——老张提过,栾副总口味偏清淡——又拿了一套餐具,小心翼翼地朝他那边走过去。越靠近,越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淡气息。
“栾…栾老师?”我的声音不大,带着点试探,在这嘈杂的后台几乎被淹没。
他没抬头,像是没听见。
我只好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栾老师,您的饭。”
这次,他眼皮抬了一下,目光从那叠纸上挪开,淡淡地扫过我,眼神没什么温度,像一阵凉风刮过。他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就落在我手里的饭盒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又低下头去看他的东西,从喉咙里挤出个含糊的“嗯”。
这就完了?我有点不知所措。饭盒放哪儿?直接放他桌上?会不会弄乱他的东西?老张的警告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别乱碰!特别是大褂!
我看了一眼他那张虽然堆着东西但显然经过精心整理的桌子,目光落在那件深青色大褂上。那大褂叠得方方正正,一丝褶皱都没有,像一件等待检阅的艺术品。它旁边恰好有一小块空位,放个饭盒应该没问题,也不会压到其他东西。
心里斗争了两秒,本着服务到位的想法,我伸出手,轻轻捏住那件大褂的一个小角,打算把它稍微往旁边挪开一点点,就一点点,腾出放饭盒的位置。
指尖刚碰到那冰凉顺滑的布料——
“谁让你动我大褂的?!”
一声冷冽如冰锥的低喝,毫无预兆地在我头顶炸响!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严厉和毫不掩饰的怒意,瞬间穿透了整个后台的喧闹!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手指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心脏“咚”地一下狠狠砸在胸腔里,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手里的饭盒差点没拿稳掉地上。
猛地抬头,正对上栾云平抬起的脸。
那张刚才还只是略显冷淡的俊朗面孔,此刻彻底沉了下来。薄唇紧抿,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子,直直地、毫不留情地扎在我脸上。那目光里的压迫感和冰冷的审视,让我瞬间感觉周围的空气都被抽空了,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湿透的t恤贴在皮肤上,激起一片寒意。
整个后台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搬道具的哐当声停了,说笑声戛然而止,连刷手机的人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有好奇,有惊讶,有同情,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僵在原地,脸上那点残存的笑容彻底冻住,只剩下不知所措的苍白和惊慌。脑子里一片空白,老张的警告在耳边疯狂回响:“千万别乱碰!特别是大褂!”完了,真的完了!第一天上工就把后台最大的boSS给惹毛了!
“我…我…”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只是…只是想给您腾个地方放饭…没…没想乱动…” 解释的话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觉得像是在狡辩。
栾云平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像冰水一样浇在我身上,气压低得让人窒息。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拿起那件深青色大褂,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仔细,仿佛在拂去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放回原位,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珍视和…洁癖般的苛刻。
放好大褂,他才重新看向我,那冰冷的视线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误闯了禁地、即将被处决的小动物。
“后台规矩,”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到后台每一个角落,“角儿的东西,特别是吃饭的家伙,没允许,谁都不准碰。手脏。”
最后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羞耻感瞬间从脚底板冲到了天灵盖。我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眼泪当场滚下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帮忙…
空气依旧凝滞,没人敢出声。烧饼端着吃到一半的饭盒,嘴巴张着,饭粒粘在嘴角都忘了擦。孟鹤堂和周九良也停下了筷子,孟鹤堂脸上带着一丝担忧,周九良则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我压垮时,烧饼那圆滚滚的身影动了。
他几步跨过来,挡在我和栾云平之间,脸上堆起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憨厚又有点讨好的笑容,对着栾云平连连作揖:“哎哟栾哥!栾哥!消消气,消消气!您看您,这脸一板,后台温度都降八度!”
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用他那宽厚的身板把我往后挡了挡,隔绝了栾云平那慑人的目光。
“小姑娘新来的,头一天顶班,不懂规矩。” 烧饼的声音带着点夸张的安抚,“老张也没交代清楚。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瞧把人小姑娘给吓的,脸都白了!” 他说着,还扭头冲我挤了挤眼,那意思大概是:别怕,有我呢。
烧饼这一打岔,后台凝固的空气似乎松动了一丝。有人悄悄松了口气,有人开始小声嘀咕。
栾云平的目光越过烧饼的肩膀,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依旧很冷,但似乎少了点刚才那种冰锥般的锐利。他没理会烧饼的插科打诨,视线在我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两秒,又扫了一眼我手里还紧紧攥着、已经有点变形的饭盒。
“饭放下。”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明显的怒意,只剩下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你可以走了。”
这算是…放过我了?
巨大的屈辱感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交织在一起,冲得我鼻子发酸。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僵硬地、小心翼翼地把饭盒放在他桌子上离那件大褂最远的角落里,生怕再碰到一点不该碰的东西。全程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放下饭盒,我像逃命一样,转身就往门口冲。脚步踉跄,差点撞到旁边一个放着道具箱的架子。
“哎,小心点儿!” 烧饼在后面喊了一声。
我没回头,也顾不上去管那些空了的保温箱,只想立刻、马上离开这个让我丢尽了脸的地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外面闷热的空气涌进来,我却觉得比里面舒服多了。
身后,门关上的瞬间,隐约还能听到烧饼那刻意放大的、带着点无奈的声音:“栾哥,您看看,真吓着了不是?我说您啊,有时候这气场收着点,对新人友好点嘛…”
紧接着,是孟鹤堂温和的、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响起,似乎在打圆场:“云平也是爱惜东西。行了,赶紧吃饭吧。”
周九良那辨识度极高的、有点蔫坏的声音慢悠悠地飘出来,不高不低,却清晰地钻进了我耳朵里:“啧,这后勤新来的,胆儿是挺肥,就是眼神儿不太好。”
这话像根小针,又扎了我一下。
我冲下台阶,跑到我的旧电动车旁,双手撑在滚烫的车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还没退去,掌心被自己掐出了几个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