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子后台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比外面深秋的寒意更甚。
尚九熙独自坐在角落那张熟悉的、掉漆的化妆凳上，对着镜子，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镜子里的人，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眼神黯淡无光，嘴角惯常的那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后台的灯光依旧晃眼，发胶的味道依旧甜腻，但一切似乎都失去了色彩和温度。
距离机场那场失控的风暴，已经过去了两天。舆论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涟漪一圈圈扩散。机场混乱的视频片段、尚九熙对着沈棠怒吼的画面、沈棠手臂受伤的特写……被各种角度、各种解读地传播着。热搜上挂着刺眼的词条：#尚九熙机场发飙#、#尚九熙工作人员受伤#、#德云社粉丝管理#……评论区更是沦陷，争吵、指责、脱粉回踩、路人看戏，乱成一锅粥。
“九熙，喝口水吧？”何九华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放在化妆台上。他看着尚九熙失魂落魄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栾队那边…压力很大。班规摆在那儿，这事儿影响太坏。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尚九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是停演？还是公开处分？他不在乎了。这两天，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放的，只有机场到达厅那刺目的鲜红，沈棠瞬间苍白的脸，和最后抽回手时那冰冷的、失望透顶的眼神。那句“你和她们没区别”，像淬了毒的匕首，不仅伤了她，更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反复凌迟着他自己。
他尝试过联系沈棠。电话无人接听。微信发出的信息石沉大海，只有系统冰冷的“已送达”提示。她像是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只留下那道刺目的伤口和那句混账话，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哥，”秦霄贤也凑了过来，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难得地正经，“沈棠那边…我托人问了问，她手臂伤口挺深的，缝了好几针，这几天在家休养。”他顿了顿，看着尚九熙骤然握紧的拳头，低声补了一句，“但她…谁的电话都不接，信息也不回。这次…是真伤心了。”
尚九熙闭上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酸涩直冲鼻腔。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当时那几句话有多混蛋。那不是口不择言，那是心底深处某种潜藏的、对粉丝狂热行为积压已久的不满和恐惧，在最不该的时候，以最丑陋的方式，发泄在了最不该承受的人身上。
“观众朋友们！晚上好！”前台隐隐传来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开场白，晚场演出开始了。后台的演员们开始做最后的准备，对词声、整理大褂的声音重新响起，但这热闹，却丝毫无法驱散尚九熙心头的阴霾和孤寂。他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的人，周围越热闹，内心越荒凉。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终于，轮到他和何九华的压轴节目上场。
站上熟悉的舞台，头顶的追光灯打下，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席，看不清人脸，只能感受到一片期待的目光汇聚而来。尚九熙深吸一口气，努力调动起全身的力气，试图找回那个在舞台上神采飞扬的自己。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何九华热情洋溢的开场词刚起了个头。
突然！
“滋啦——噼啪！”
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电流爆裂声！紧接着，整个小园子剧场猛地一暗！
不是普通的灯光切换，是彻底的、完全的黑暗！舞台灯、观众席的照明灯、甚至连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都在同一瞬间熄灭！仿佛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瞬间掐灭了所有的光源！
“啊——！”
“怎么回事？！”
“停电了？！”
短暂的死寂后，台下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呼和骚动！黑暗放大了恐惧，观众席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椅子碰撞的混乱声响。后台也传来工作人员惊慌的呼喊和奔跑声。
“大家别慌！坐在原位不要动！是线路故障！很快恢复！”何九华反应极快，立刻抓起话筒，用最大的音量试图安抚观众，但在一片漆黑和嘈杂中，声音显得杯水车薪。
尚九熙站在舞台中央，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勉强维持的最后一丝镇定彻底击溃。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连日积压的疲惫、痛苦、悔恨、自我厌弃……所有负面情绪在黑暗中疯狂滋长、膨胀。他感觉自己像沉入了冰冷漆黑的海底，无法呼吸，动弹不得。演出搞砸了，观众恐慌了，沈棠……也彻底失去了。巨大的失败感和自我否定感攫住了他，他甚至想就这样蜷缩在黑暗里，永远不要面对光亮。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黑暗和绝望彻底压垮的时候，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投入深海的星火，在舞台正前方不远处的观众席中，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一点，两点，三点……
很快，那微弱的光芒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蔓延开来！
是荧光棒！观众席里，许多观众自发地、安静地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应援荧光棒！没有组织，没有口号，只有无数点或蓝或绿或粉的柔和光芒，在无边的黑暗中次第亮起！它们连成一片，汇聚成一片无声涌动的、温暖而璀璨的荧光海洋！
这片星海温柔地摇曳着，驱散了浓重的黑暗，也照亮了舞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尚九熙僵立在原地，瞳孔中倒映着那片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广阔的荧光海洋。冰冷的绝望感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声的暖流冲开了一道缝隙。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眼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被自己无意中伤害过、也被自己深深辜负过的目光里，原来蕴含着如此巨大的、沉默的温柔与包容。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借着那片荧光海的微光，动作敏捷地翻过了舞台前方的隔离栏，轻巧地落在了舞台上，径直朝他快步走来。
是沈棠！
她穿着简单的毛衣和长裤，左臂上还缠着显眼的白色绷带，固定着受伤的手臂。她的脸色在荧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清晰地映着舞台下那片璀璨的星海，也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
她走到他面前，仰起脸，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台下细微的骚动，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落进他一片混乱的耳中：
“角儿在这呢。”
沈棠的目光扫过舞台下那片无声的、温暖的荧光海洋，然后重新落回尚九熙写满震惊、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脸上。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捧哏的，你愿意吗？”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尚九熙被绝望和黑暗笼罩的心防！他猛地睁大了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仿佛无法承受这短短几个字所蕴含的巨大冲击力。角儿？捧哏的？她…她在说什么？！
“我…我…”尚九熙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巨大的震惊、迟来的狂喜、汹涌的愧疚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他看着沈棠在荧光映照下格外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沉静的、带着鼓励的温柔。
就在这时——
“啪嗒！啪嗒！啪嗒！”
小园子顶棚的备用应急灯，如同迟来的救星，一盏接着一盏，次第亮起！虽然光线昏暗，远不如主灯明亮，但足以驱散大部分的黑暗，将舞台重新勾勒出来。
台下的观众看清了舞台上的情形，看清了站在尚九熙面前的沈棠和她手臂上的绷带，也看清了尚九熙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激动。短暂的安静后，观众席里不知是谁率先鼓起了掌，紧接着，掌声如同星星之火，迅速蔓延开来，汇成了一片温暖而理解的海洋。没有尖叫，没有喧哗，只有持续不断的、带着鼓励和支持的掌声。
后台通往舞台的侧幕边，几个身影悄然站在那里。何九华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秦霄贤则抱着手臂，嘴角勾起一抹“果然如此”的了然弧度。而站在他们中间，一个穿着深色夹克、面容严肃、气场沉稳的中年男人——杨九郎，也微微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落在舞台上那对身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九熙！”何九华反应最快，立刻抓起话筒，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恰到好处的调侃，“哟！看来今晚这场‘黑暗中的惊喜’，比咱们原定的包袱还响啊！感谢各位观众朋友们的荧光棒！更感谢我们这位…嗯…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捧哏’！” 他故意在“捧哏”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引得台下观众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和更热烈的掌声。
尚九熙被这掌声和何九华的话唤回了神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和黑暗都彻底呼出。他转过头，深深地、深深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沈棠。舞台昏暗的灯光下，她手臂的白色绷带格外显眼，像一道无声的控诉，也像一枚特殊的勋章。
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他缓缓地、无比郑重地抬起手，不是去碰触她受伤的手臂，而是轻轻地、带着万般珍惜的力道，虚虚地拢住了她那只完好的、微凉的手腕。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一种真实的、带着生命力的温暖脉搏。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在荧光和灯光映照下，清澈依旧、却似乎多了些什么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渐渐安静下来的小园子里：
“愿意。”
“角儿在哪，捧哏的…就在哪。”
台下的掌声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如同汹涌的潮水，充满了祝福的暖意。沈棠的指尖在他虚拢的手心下，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下来。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唇边终于漾开一个清浅的、如同月下初绽的昙花般的微笑。
小园子的灯光在掌声中似乎又明亮了几分，彻底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尚九熙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攥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也攥住了从绝望深渊中挣脱而出的勇气。他知道，这场黑暗中的意外，这片无声的荧光海，还有眼前这个人，将永远铭刻在他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