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云鹏那句“助理”轻飘飘落进耳朵里时,我正被东来顺的麻酱香气和突如其来的“赦免”弄得晕头转向,像踩在棉花上。等反应过来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一股热气“腾”地就冲上了脑门。
“助理?!”我失声叫出来,声音在王府井喧闹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尖锐,“岳老师,您……您没开玩笑吧?”
他裹在连帽衫里的身影顿了一下,没回头,只隔着口罩闷闷地扔过来一句:“你看我像在开玩笑?明早八点,德云社后台,找张云雷报到。” 说完,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五光十色的人流,留给我一个越来越小的、透着点不容置疑的决绝背影。
我僵在原地,夜风吹在发烫的脸上,带来一丝荒谬的清醒。助理?给岳云鹏当助理?给那个被我毁了天价大褂、气得脸红脖子粗、刚刚又莫名其妙请我吃了顿涮肉还免了债的“角儿”当助理?这剧情转折,比最狗血的八点档还要离奇十倍!
脑子里像有一万只蜜蜂在嗡嗡乱飞。老板咆哮着“滚蛋”的声音,岳云鹏指着墨渍大褂时那要吃人的眼神,铜锅里翻滚的羊肉片,还有他最后那句“助理”……各种画面和声音疯狂地交织、冲撞。拒绝?当然想!可拒绝之后呢?失业的恐慌像冰冷的蛇,缠紧了心脏。这份从天而降、诡异到极点的工作,像一块裹着毒药的蜜糖,散发着危险又诱人的气息。
浑浑噩噩回到家,一夜无眠。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灰白时,我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底青黑、眼神里交织着恐惧、茫然和一丝破釜沉舟的自己,咬紧了后槽牙。去!为什么不去?最坏还能坏过现在?大不了……再被他骂一顿轰出来!债都免了,还怕丢脸吗?
清晨八点的德云社后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隔夜茶水、廉价发胶、灰尘和隐约汗味的独特气息。光线比昨晚演出时亮堂了些,但依旧显得拥挤而杂乱。道具箱、衣架、散落的剧本、保温杯随处可见。几个穿着练功服或大褂的身影晃动着,有的在吊嗓子,有的在压腿,哈欠声和含混不清的闲聊声此起彼伏。
“张……张老师?”我小心翼翼地往里探,一眼就看到了昨晚那个清瘦挺拔、气质略显清冷的身影。张云雷正站在一张堆满杂物的小桌子旁,低头翻看着一沓曲谱,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冷峻。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更衬得人如修竹。
他闻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扫过来,带着点审视,没什么温度。“林晓?”声音清冽,像玉石相击。
“是我是我!岳老师让我来找您报到!” 我赶紧上前两步,紧张得手心冒汗。
张云雷放下曲谱,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指了指旁边一张同样堆满东西、只勉强空出巴掌大地方的旧桌子:“那是你的位置。电脑自己想办法解决。小岳师哥的日程、演出安排、衣食住行、粉丝信件初步筛选、后台零碎杂事……都归你管。” 他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不懂就问,但别瞎问。后台规矩多,多看少说,手脚勤快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空空的双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现在,第一件事。去‘庆丰包子铺’,买两屉猪肉大葱包子,一屉素三鲜,两碗炒肝,不要蒜汁,打包。小岳师哥练完功要吃。二十分钟内回来,他饿极了脾气更大。”
“啊?哦!好!马上去!” 我像接到了军令状,转身就往外冲,脑子里只剩下“二十分钟”这个倒计时在疯狂闪烁。庆丰包子铺!最近的在哪?导航!跑步!
当我气喘吁吁、拎着沉甸甸的早餐袋子,踩着二十分钟的尾巴冲回后台时,岳云鹏已经练完功回来了。他穿着深色的练功服,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正坐在他那张专属的、看起来舒适些的躺椅上,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手里拿着个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气腾腾的汗味,混合着后台固有的复杂气息。
“岳……岳老师,早餐买回来了!” 我尽量平复呼吸,把袋子放到他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小几上。
他眼皮都没抬,鼻子里“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累极了,也像是……起床气还没散?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打开袋子,浓郁的包子香和炒肝特有的脏器味儿瞬间弥漫开来。我拿出一次性筷子,掰开,递过去。
他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那双标志性的小眼睛因为困倦和汗水显得有点肿。他没接筷子,先伸手拿起一个猪肉大葱包子,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包子,” 他咬了一口,腮帮子鼓动着,含糊地嘟囔,“皮有点厚了。馅儿……葱放少了,不够香。” 他咽下去,又拿起炒肝,用勺子搅和了一下,舀起一勺送进嘴里,眉头皱得更紧了。“啧,肝儿老了点,肠子没处理干净,有味儿。蒜汁呢?说了不要蒜汁,怎么还淋了点儿边儿?”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包子铺人山人海,我几乎是抢购的,哪有功夫去挑剔皮薄馅大葱够香?炒肝更是直接拿了打包好的……至于那一点点蒜汁,大概是店员手抖沾上的?
“对不起,岳老师,下次我一定注意……” 我低声下气地道歉。
“下次?” 岳云鹏咽下嘴里的食物,把勺子往碗里一丢,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脆响。他抬起眼皮,那双小眼睛里没了昨晚东来顺的平静,也没了后台初见的暴怒,只剩下一种疲惫生活里积攒的、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挑剔。“林助理,干助理这活儿,讲究的就是个细致,是走心!你当我这嘴是垃圾桶?啥都能往里塞?我上台指着它吃饭呢!伺候不好这张嘴,它能在台上给你掉链子信不信?” 他的河南腔此刻带着点尖刻,像小刀子似的刮过来。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似乎大了点。我能感觉到几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来,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脸上火辣辣的,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得把刚才那包子铺的招牌给抠下来。“是是是,岳老师您说得对,我记住了……”
“行了行了,” 他挥挥手,像赶苍蝇,“吃你的去。吃完赶紧干活儿!待会儿把今天下午《学歌曲》的本子给我找出来,要带批注那份!别拿错了!”
我如蒙大赦,赶紧端着自己那份素三鲜包子躲到角落里那张小桌子旁。包子塞进嘴里,味同嚼蜡。后台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岳云鹏吸溜炒肝的声音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这“助理”的开端,比想象中还要艰难百倍。
上午的后台像个高速运转又混乱不堪的蜂巢。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有票务的,有媒体的,有粉丝后援会的,有场地沟通的。我刚接起一个,那边就传来连珠炮似的质问:“喂?是岳云鹏工作室吗?我们昨天发的采访提纲收到了吗?怎么没回复?时间地点都确认了吗?我们这边设备都等着进场了!” 我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试图找出那份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采访提纲”,急得满头大汗:“您……您稍等,我帮您查一下……”
“查什么查!效率呢!” 电话那头显然不耐烦了,“赶紧确认!下午三点前必须给答复!”
刚挂断这个,另一个手机又响了,是岳云鹏的私人号码,一个备注为“李姐”的人打来的,语气更冲:“小岳岳呢?让他接电话!昨天说好给我家孩子录的生日祝福视频呢?这都几点了?等着发朋友圈呢!你们这助理怎么当的?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我一边听着电话里劈头盖脸的指责,一边还得应付旁边一个道具师傅:“姑娘,看见小岳岳那把扇骨裂了的折扇没?下午《黄鹤楼》还得用呢!赶紧找出来送去修啊!”
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像个被丢进狂风暴雨中的陀螺,被四面八方的力量抽打着,晕头转向。岳云鹏的要求更是雪上加霜:
“林晓!我那件灰色羊绒衫呢?放哪儿了?下午出去冷!”
“粉丝寄来的信呢?挑几封看着顺眼的给我念念!”
“去!问问烧饼,他上次借我那盘《太平歌词》老磁带还回来没有!”
“水!温水!说了多少遍不要凉的!”
他的声音穿透后台的嘈杂,精准地砸向我。每一道指令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理所当然。我像个没头苍蝇,在堆满杂物的后台来回奔命,翻箱倒柜找扇子、找羊绒衫、在成堆的信件里抓瞎、追着烧饼问磁带的下落(被烧饼那大嗓门一句“早八百年还你了!自己找去!”吼得耳朵发麻)、小心翼翼地端着温度计测过才敢递过去的水杯……
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衬衫,头发粘在额角。混乱中,我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道具箱子,“哐当”一声巨响,整个人失去平衡,狠狠朝前扑去!手里的水杯脱手飞出——
“小心!” 旁边有人惊呼。
水杯在空中划出一道亮晶晶的抛物线,“啪嚓”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岳云鹏脚边不远的水泥地上!温水混着玻璃碎片,溅湿了他干净的练功裤裤脚和……旁边椅子上搭着的一件叠放整齐的、簇新的深蓝色大褂下摆!
时间再次凝固。
后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狼狈摔在地上的身影,和岳云鹏裤脚、大褂下摆那片迅速蔓延开的深色水渍上。
我趴在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抬头,正对上岳云鹏低垂下来的视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自己湿了的裤脚和旁边大褂上的水印,眼神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那是一种比咆哮更可怕的平静。
“林、晓。”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叫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扎进空气里,带着刺骨的寒意,“你——是——故——意——的——吧?”
“不是!岳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绊倒了!我……”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解释,声音因为疼痛和巨大的恐慌而变了调。
“滚出去。” 他打断我,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反驳的冰冷。他甚至没再看我,目光转向旁边那件遭了无妄之灾的新大褂,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腮帮子因为咬牙而微微鼓起。
“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 他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巨大的委屈和难堪像岩浆一样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尘,也顾不上手肘膝盖的疼痛,低着头,在无数道或同情、或嘲笑、或冷漠的目光注视下,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后台那扇沉重的、隔绝了喧嚣与羞辱的门。
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后台那复杂难闻的气味和令人窒息的目光。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惨白的光线。我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直到瘫坐在地上。手肘和膝盖的擦伤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心里的憋屈和难堪,这点皮肉之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眼泪终于决堤。不是那种委屈的抽泣,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水,顺着脸颊疯狂地往下淌,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水杯脱手飞出的慢动作,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岳云鹏那双阴沉冰冷的眼睛,还有那三个字——“滚出去”。
凭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我笨手笨脚,我手忙脚乱,我不熟悉这个环境。可我是故意的吗?那份小心翼翼,那份拼命想做好却总在出错的无助,他就一点都看不见?助理?这哪里是助理,分明是来当受气包、当沙包、当所有人的笑柄的!
“辞职!不干了!现在就走!” 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这破工作,谁爱干谁干去!受这份窝囊气!岳云鹏就是个喜怒无常、刻薄挑剔的混蛋!
我抹了把脸,泪水混着灰尘,脸上黏腻腻的难受。支撑着墙壁站起来,腿还有些发软。离开这里,立刻,马上!这个念头无比强烈。我甚至开始盘算,是直接走人,还是象征性地回去拿一下自己那点可怜的零碎东西。
就在我深吸一口气,准备迈开逃离的脚步时,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小院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魁梧、剃着极短头发的男人走了进来,是烧饼。他穿着件花里胡哨的t恤,嘴里还叼着半根没吃完的油条,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标志性的大白牙。
“哟!嫂子!” 他这大嗓门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洪亮,带着一股子没心没肺的劲儿,“蹲这儿干嘛呢?跟这儿画地图呢?” 他走近了,才看清我脸上的泪痕和狼狈的样子,笑容僵了一下,油条都忘了嚼,“哎哟喂,这……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咱嫂子了?跟哥说!哥削他去!”
“烧饼老师……” 我嗓子哑得厉害,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更委屈了。
“嗨,叫什么老师,叫饼哥!” 烧饼大手一挥,浑不在意,他探头朝紧闭的后台门看了一眼,又看看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啧,是不是又惹着咱小岳岳了?他那狗脾气,一阵一阵的,跟六月的天儿似的,说变就变!甭往心里去!”
他凑近一步,身上带着油条和汗味儿混合的气息,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狡黠:“嫂子,我跟你说,对付他,你得讲究策略!他属顺毛驴儿的!你得顺着他来!他让你往东,你甭往西,他让你打狗,你甭撵鸡!嘴甜点儿,勤快点儿,装装可怜……哎,就像你现在这样,挺好!回头等他气消了,你眼泪汪汪往他跟前一站,他准没辙!他那心啊,其实软着呢!就是嘴硬!比那死鸭子还硬!”
烧饼的话像一股带着烟火气的暖风,虽然粗糙直白,甚至有点“馊主意”的味道,却奇异地吹散了我心里一部分冰冷和绝望。原来……岳云鹏的坏脾气,是众所周知的?原来,他也有……心软的时候?
“真的……吗?” 我带着浓重的鼻音,不确定地问。
“嘿!我烧饼啥时候骗过人!” 烧饼一拍胸脯,震得油条渣都掉下来几粒,“听哥的,没错!回去,该干嘛干嘛!就当啥事儿没发生!他要是还给你甩脸子,你就找辫儿哥!” 他朝后台门努努嘴,“张云雷,他说话好使!小岳岳怵他!”
烧饼的“战术指导”像给我打了一针粗糙的强心剂。虽然依旧满腹委屈,脚底像灌了铅,但我最终还是没选择立刻逃离。我深吸了几口走廊里带着灰尘味的空气,胡乱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后台门。
喧嚣和复杂的气味再次扑面而来。我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快步走回自己那个角落的小桌子。目光飞快地扫过岳云鹏的方向——他还坐在那张躺椅上,闭着眼,蒲扇盖在脸上,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在假寐。裤脚和大褂下摆的水渍已经干了,留下一点不太明显的痕迹。没人看我,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
我默默地坐下,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手肘和膝盖的擦伤一跳一跳地疼。桌上,那份下午要用的《学歌曲》剧本,正安静地躺在一堆杂物上面。烧饼的话在耳边回响:“该干嘛干嘛……就当啥事儿没发生……”
好。就当……没发生。
我伸手,拿起那份剧本。纸张的边缘有些卷曲。翻开,里面是岳云鹏用各种颜色的笔做的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不算好看,但很用力。有对包袱节奏的调整,有对唱腔气口的标注,甚至还有对某个可能引发歧义的字眼的反复斟酌和替换。红笔圈出的地方特别多,旁边写着“这里再磨磨”、“不够响”、“观众可能听不懂”……
看着这些密密麻麻、浸透着心血的文字,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原来,台上那些让人捧腹的“现挂”,那些举重若轻的表演,背后是这样一遍遍、近乎苛刻的打磨?那他刚才因为一点小错就爆发的怒火……是不是也因为,对舞台,对“活儿”的极致认真和不容瑕疵?
心里的怨气,似乎随着指尖划过那些字迹,悄然消散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糊的、混杂着些许理解和更多好奇的情绪。这个挑剔、暴躁、嘴硬得像块石头的男人,在舞台的光影背后,到底是怎样的?
一下午,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沉默的机器。接电话时,声音尽量平稳清晰,记下每一个要点,承诺尽快回复;找东西时,翻箱倒柜,动作放轻;递水时,温度测了又测;需要请示他时,站在几步开外,等他蒲扇拿开露出眼睛,才低声询问。他偶尔睁开眼,目光扫过我,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嗯”一声,或者简短地指示一句,便又合上眼。
风暴似乎真的过去了。后台恢复了它固有的忙碌和平静,带着一种奇特的包容力,仿佛能吞噬掉所有短暂的冲突和眼泪。
直到傍晚时分。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高的窗户,给嘈杂的后台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演出前的准备工作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岳云鹏已经换好了晚上要穿的深色大褂,正对着镜子最后整理着领口,神情专注。张云雷在不远处调试着三弦的弦音,清越的拨弦声偶尔响起。烧饼则大大咧咧地瘫在椅子上,拿着手机刷短视频,发出嘎嘎的笑声。
我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一个装满各种小道具(醒木、折扇、手绢)的箱子,尽量把它们摆放整齐,避免演出时手忙脚乱。
突然,岳云鹏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不是普通的铃声,而是他专门设置的、给家里人的特殊铃声——一段欢快的童谣。
他整理领口的手顿了一下,几乎是立刻转身,脸上那种演出前的严肃和紧绷瞬间被一种急切的柔和取代。他快步走过去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立刻漾开一个毫不掩饰的、灿烂到有点傻气的笑容,眼角的褶子都堆了起来。
“喂?闺女!想爸爸啦?” 他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甜腻和宠溺,那浓重的河南腔此刻听起来软绵绵的,跟刚才那个冷着脸说“滚出去”的人判若两人。他一边接着电话,一边下意识地在原地踱着小碎步,像个拿到糖的孩子。
“哎!爸爸在呢!在后台呢!晚上有演出,给好多好多人说相声……挣钱给我闺女买大娃娃!” 他声音洪亮,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炫耀,引得后台不少人都看了过去,脸上带着善意的、见怪不怪的笑容。
“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听老师话没?……什么?老师又表扬你画画好啦?哎哟!我闺女真棒!随我!随我!” 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着手机响亮地“啵”了一声,“等爸爸回去给你带好吃的!想吃啥?糖葫芦?烤红薯?……行!都买!给我闺女买双份儿!”
他旁若无人地讲着电话,声音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柔软,眉眼间流淌的温情几乎要溢出来。那副“女儿奴”的模样,与之前那个挑剔刻薄的角儿,形成了令人瞠目的巨大反差。
我蹲在道具箱旁,手里还捏着一块醒木,彻底看呆了。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一面?像一块坚硬的顽石,被最柔软的水流冲刷,露出了底下温润的内里。
就在这时,岳云鹏似乎被电话那头的小祖宗逗得乐不可支,他一边哈哈笑着,一边习惯性地想找个地方靠着。他背对着我,完全没留意脚下的情况,身体微微后仰,脚后跟正好绊在了我还没来得及合上盖子的道具箱边缘!
“哎哟!” 他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手里的手机脱手飞出!而他本人,则像一座敦实的小山,带着一身崭新的深色大褂,直直地朝着我蹲着的方向——或者说,朝着我面前那个敞开的、装满小零碎的道具箱——倒了下来!
“小心!” 张云雷清冽的警告声和烧饼粗嘎的“卧槽!”同时响起。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带着体温和淡淡皂角香气的巨大阴影兜头盖脸地压了下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到“噗通!”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道具箱被彻底压扁!里面的醒木、折扇、手绢、小铃铛……天女散花般飞溅出来!
而我,则被这股巨大的冲力直接撞倒在地,后脑勺“咚”一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像被震得移了位!最要命的是,岳云鹏那敦实的身体,几乎整个儿砸在了我身上!
时间,第三次凝固了。
整个后台死寂一片。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如同慢镜头回放般的灾难现场:压扁的道具箱,散落一地的零碎,还有……叠罗汉般摔在一起、姿势极其不雅的两个人。岳云鹏趴在上面,一脸懵圈,崭新的深色大褂下摆狼狈地掀了起来。而我,在下面,充当了人肉垫子,疼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
“噗……” 不知道是谁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漏气声。
紧接着,像点燃了引线——
“哈哈哈哈哈哈!” 烧饼那极具穿透力的狂笑声第一个爆发出来,他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哎哟卧槽!哈哈哈哈!叠罗汉呢这是!嫂子!你这垫子当得……专业!哈哈哈哈!”
“噗嗤……” “哈哈哈……” 其他忍俊不禁的笑声也像被引爆了,此起彼伏地响起。连一向清冷的张云雷,都忍不住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
岳云鹏终于从巨大的冲击和懵逼中回过神。他手忙脚乱地想从我身上爬起来,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那窘迫的样子比他生气时还要精彩百倍。
“你……你没事吧?” 他爬起来,也顾不上自己皱巴巴的大褂了,赶紧伸手想拉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心虚?
我躺在地上,后脑勺和后背疼得厉害,眼前还在冒金星。看着他那张窘迫得快要滴出血来的圆脸,听着周围那震耳欲聋的哄笑声,再想想自己这一天跌宕起伏、倒霉透顶的经历……
“噗……哈哈……哈哈哈……” 我竟然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先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笑,最后变成了控制不住的、带着点疼痛和巨大荒谬感的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不再是委屈的泪水,而是劫后余生、哭笑不得、荒诞到极致的释放。
岳云鹏伸着手,僵在半空,看着我又是哭又是笑的样子,那张红透的脸上,表情彻底裂开了。尴尬、懊恼、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还有被众人哄笑包围的无地自容……精彩纷呈。
“还……还笑!摔傻了吧你!” 他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句,声音却没什么底气,反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狼狈。
后台的哄笑声更大了。在这片混乱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笑声中,我那颗一直悬着、绷紧的、委屈的心,似乎……悄然落下了一点点。助理的战争,远未结束。但至少这一刻,我和这位难伺候的“角儿”,以这种极其狼狈又极其荒诞的方式,莫名其妙地……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