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追光灯的光柱,像熔化的白金,滚烫地倾泻而下,将台中央的王九龙包裹其中。他一身繁复的赤金蟒袍,头顶嵌宝紫金冠,身姿挺拔得如同一株劲松,又似一柄即将出鞘的寒光利刃。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目光汇聚成灼热的洪流,几乎要将空气点燃。数千双眼睛,带着期盼与狂热,死死地黏在他身上,等待着他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睥睨的开场白。
我,林晚,一个入职德云社道具组刚满两周的“生瓜蛋子”,此刻正蜷缩在舞台侧边最幽暗的角落里。心脏在胸腔里玩命地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指尖都在细微地颤抖,几乎要握不住手里那个冰冷的、标注着“九龙专座”字样的升降台控制手柄。汗水濡湿了掌心,黏腻腻的,蹭在金属外壳上,留下模糊的指印。
“稳住,林晚!千万别抖!” 我在心里一遍遍嘶吼,像念咒语一样给自己洗脑。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穿过那片刺眼的光幕,牢牢锁在追光灯下那个耀眼的身影上。他微微侧头,似乎朝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嘴角向上牵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那瞬间,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脊椎,我猛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悸动。
“各位衣食父母!” 王九龙清越洪亮的声音,如同玉石撞击,瞬间穿透鼎沸的人声,清晰地响彻整个剧场。台下应和般的欢呼声浪骤然拔高了一个八度。
就是现在!
我屏住呼吸,眼睛瞪得生疼,死死盯着那个关键的绿色按钮。手指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用力按了下去!
“嗡——咔哒!”
预想中升降台平稳上升的柔顺嗡鸣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短促、尖锐,像是某种金属骨骼被暴力扭断的恐怖异响!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心脏骤停。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舞台上,王九龙脚下那块本该托举他缓缓升起的平台,像一个被抽掉了筋骨的巨人,毫无征兆地、彻底地垮塌了!他挺拔的身影瞬间被地心引力捕获,直直地向下坠落!
我的瞳孔在刹那间缩成了针尖大小,视野里只剩下那抹刺目的、下坠的赤金色。大脑一片空白,所有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脚底,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轰!!!”
一声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闷响,结结实实地砸在舞台的木地板上,也狠狠砸在我的灵魂深处。距离我藏身的侧幕条,不过区区几步之遥。巨大的撞击力甚至让整个舞台都跟着微微震颤了一下。
死寂。
比最深的夜还要浓稠的死寂,瞬间吞噬了刚才还沸反盈天的剧场。几千人的呼吸声在这一刻被齐齐掐断。
紧接着,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潮水般“嘶——”地席卷了整个空间。那声音里充满了惊骇、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恐惧。
赤金色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团被揉皱的锦缎。王九龙的脸死死埋在臂弯里,肩膀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怪异的姿态扭曲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那只离我最近的、苍白的手,五指死死地抠进舞台的木板缝隙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蜿蜒的血管狰狞地凸起。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蛮横地钻进我的鼻腔,迅速弥漫开来。
“九龙!!” 一声变了调的嘶吼猛地撕破了死寂。一道黑色的身影,快得像一道闪电,带着一阵风从我身边掠过,几乎是扑跪到了王九龙身边。
是张九龄。
他今晚穿着深色的大褂,此刻那张素来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娃娃脸,因为极度的惊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嘴唇哆嗦着,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伸出手,想去碰王九龙,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竟一时不知该碰哪里。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像淬了火的刀子,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质问,精准地、凶狠地刺向我藏身的黑暗角落。那目光里翻滚着滔天的怒火和不解,仿佛在无声地咆哮:“你干了什么?!”
那目光像实质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缩。
“快!救人!叫救护车!!” 秦霄贤那特有的、带着点软糯的京腔此刻也完全变了调,尖利得破了音。他像只受惊的兔子,慌慌张张地冲到舞台边缘,对着台下的工作人员手舞足蹈地大喊,语无伦次,“车!快!担架!担架有没有?!”
后台方向传来急促纷乱的脚步声,像密集的鼓点敲在紧绷的神经上。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后台管理、还有几个穿着大褂的身影都疯了似的涌上舞台。人声、脚步声、惊恐的询问声混作一团,如同沸水炸开了锅。
“别动他!都别乱动!” 一个相对沉稳的声音响起,是穿着深蓝色大褂的孟鹤堂。他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眉头紧锁,试图维持秩序,但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失焦、旋转、碎裂。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轰鸣。双腿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踉跄着扑到了那个蜷缩的身影旁。
距离近了,那股血腥味更加浓烈刺鼻,几乎令人作呕。赤金蟒袍上靠近肩膀的位置,洇开了一大片暗红,还在缓慢地、令人心焦地扩大。那鲜艳的颜色在惨白的舞台灯光下,触目惊心。
“对…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身体抖得像个风中残烛,伸出去的手更是抖得如同得了重病的帕金森患者。指尖冰凉,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想去碰触那染血的袍袖下摆,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呃…”
一声极低、极压抑的痛哼,从王九龙紧咬的牙关中溢出。这声音微弱得像羽毛拂过,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我耳边。他埋在臂弯里的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点。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睛。
汗水浸透了他的额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剧痛让他的五官都微微扭曲着,眉心拧成一个痛苦的结。然而,那双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几分傲气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清亮、锐利,像被寒水洗过的黑曜石。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暴怒、指责,甚至没有太多被剧痛扭曲的浑浊。只有一种近乎可怕的、逼人的清醒,还有一丝…一丝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东西,飞快地掠过。
他的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张九龄和孟鹤堂焦急的身影,穿透舞台刺眼的强光,像两道无形的探照灯,直直地、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沉重得如有千钧,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颤抖都忘记了。血液似乎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被那目光冻结。
就在我几乎要被那目光压垮、窒息的时候,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费力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肌肉的牵动似乎引发了更剧烈的疼痛,让他额角的青筋猛地一跳。但他依旧执拗地维持着那个近乎扭曲的弧度。
然后,他极其艰难地偏了偏头,目光似乎掠过了台下某个亮着红灯的摄像机镜头方向。
一个破碎的、嘶哑的、却带着一种奇异力量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他唇间挤出,在死寂的剧场里清晰地回荡开来:
“…呵…没事儿…就当…给各位观众…加个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伴随着沉重的喘息,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痛苦。但那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强撑出来的、属于舞台的轻松调侃。
“加个彩…”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又冷又痛。
“轰——!”
台下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刚刚还死寂一片的观众席瞬间爆发出海啸般的声浪!惊呼、尖叫、难以置信的议论、还有带着哭腔的呼喊,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混乱的音波,猛烈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舞台穹顶。
“九龙!!”
“天啊!!!”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
无数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连成一片闪烁的海洋,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贪婪地捕捉着舞台上这惨烈的一幕。
混乱中,医护人员终于抬着担架冲了上来。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迅速围拢,熟练而急促地进行着初步检查和处理。
“左肩和左上臂疑似粉碎性骨折!可能有内出血!动作轻!固定颈部!” 医生冷静却急促的声音响起。
“粉碎性骨折…” 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我的耳膜上。
王九龙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就在担架被抬起,即将离开舞台的那一刻,他的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目光再次穿透人群的缝隙,极其短暂地扫过我所在的位置。那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锐利审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强忍的痛楚,像沉沉的暮霭,压得人喘不过气。
担架被迅速地抬下舞台,汇入后台更深的黑暗中,消失不见。赤金色的蟒袍一角,在担架边缘无力地垂下,随着移动微微晃动,上面那片刺目的暗红,是我视野里唯一残留的颜色。
舞台中央,只留下那个突兀的、黑洞洞的塌陷豁口,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的伤口,无声地控诉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碎裂的木茬在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人群的喧嚣、闪光灯的狂闪、后台的混乱指挥声…所有声音都在我耳边飞速地退潮、远去,最终化为一片嗡嗡作响的、令人窒息的空白。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有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固执地萦绕在鼻端,冰冷刺骨,挥之不去。
我呆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舞台角落的石像。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噗通”一声,整个人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粗糙的木刺透过薄薄的裤料扎进皮肉,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和冰冷。
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那片狼藉的舞台和闪烁的灯光。视线里一片朦胧的水光,只有那个黑洞洞的舞台豁口,在泪水中扭曲、放大,像一个择人而噬的深渊巨口。
“加个彩…” 他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强撑的轻松,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荡,与那声沉闷的坠地巨响、骨骼碎裂的脆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残酷的、令人绝望的交响曲。
我抬起沾满灰尘和冷汗的手,徒劳地捂住了脸。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泪水,带来一阵战栗。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冰冷刺骨的恐惧、悔恨和灭顶的绝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的职业生涯,或许在按下那个按钮的瞬间就已经宣告终结。而王九龙…那个在追光灯下如同天神般耀眼的身影,那个忍着剧痛还要说“加个彩”的人…他的肩膀,他的胳膊…粉碎性骨折!
一个相声演员,一个靠肢体语言和舞台表现力吃饭的演员!这几乎等同于职业生涯的死刑判决!就算能恢复,那需要多久?一年?两年?还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吗?舞台还会接纳他吗?观众还会记得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王九龙吗?
无数的念头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勒紧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其绞碎。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漫过口鼻,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林晚!”
一声带着怒气和后怕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我头顶炸响。
我猛地一哆嗦,从自我沉溺的绝望泥沼中惊醒,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道具组的组长刘胖子,一个平时总是笑呵呵的中年男人,此刻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跟前。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脸色难看、惊魂未定的道具组同事。
“林晚!你…” 刘胖子巨大的身躯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变调,“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升降台!你负责的!你检查过没有?!啊?!”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每一句质问都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周围同事的目光也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有惊疑,有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幸好出事的不是自己负责的区域,但更多的是对我这个“罪魁祸首”的复杂审视。
“我…我检查了…真的检查了…” 我徒劳地辩解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按钮…我按了…它…它突然就…”
“检查了?!检查了能出这么大的事?!” 刘胖子根本不信,或者说,他此刻需要一个发泄恐惧和责任的出口,而我就被钉死在了这个位置上。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个狰狞的舞台豁口,手臂上的肥肉都在愤怒地颤抖,“王九龙!那是王九龙!郭老师的爱徒!德云社现在最当红的角儿之一!他摔了!粉碎性骨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啊?!你知道这会给我们道具组、给整个德云社带来多大的麻烦吗?!你担得起吗?!”
“我…” 巨大的压力和恐惧让我语塞,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咸涩的泪水混合着唇齿间的血腥味,不断滑落。
“行了老刘!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插了进来。是后台主管赵哥,他脸色同样难看,但还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他皱着眉头,目光严厉地扫过我,又看向刘胖子,“现在最重要的是配合上面调查事故原因!林晚,你暂时停职!所有关于今晚升降台操作的记录、检查记录,全部立刻交出来!手机也上交!在事情彻底查清楚之前,你哪儿也不准去,随时接受问询!”
“停职…交手机…” 这几个字像最后的判决,砸得我眼前发黑。这意味着我被彻底看管起来,成了头号嫌疑犯。
“跟我来!” 赵哥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语气冰冷。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后台安保人员从地上架了起来。双腿绵软无力,只能任由他们半拖半拽地离开这片噩梦般的舞台。经过侧幕条时,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黑洞洞的舞台豁口,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大嘴。
后台的通道狭窄而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散场后特有的、混杂着汗味、化妆品香精和灰尘的气息。此刻,这种熟悉的味道却让我感到一阵阵反胃。灯光惨白,照在两边贴着各种演出海报和规章制度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冰冷。
我被带进一间狭小的、没有任何窗户的临时问询室。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头顶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
安保人员将我按在一张冰冷的椅子上,然后退了出去,关上了门。沉重的关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所有声音,只剩下我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和头顶灯泡那令人烦躁的滋滋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恐惧、悔恨、绝望,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反复地揉搓着我的神经。王九龙痛苦蜷缩的身影、张九龄那通红的质问眼神、台下海啸般的惊呼、刘胖子愤怒的咆哮、赵哥冰冷的停职命令…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我脑海里疯狂地闪回、冲撞。
他会怎么样?手术顺利吗?以后还能上台吗?德云社会怎么处理我?开除?赔偿?甚至…法律责任?
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理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冲到墙角那个塑料垃圾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门被推开,赵哥和一个穿着深色西装、表情严肃、约莫四十多岁的陌生男人走了进来。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眼神锐利得像鹰隼,带着一种审视和研判的味道。我认得他,是德云社负责艺人安全及重大事件调查的高层之一,李总监。
赵哥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李总监则直接走到我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没有任何温度。
“林晚,道具组试用期员工,入职两周零三天。” 李总监翻开文件夹,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宣读一份报告,“今晚7点至9点,王九龙相声专场。你负责舞台升降台E区,即王九龙出场位升降台的最终检查和操作。对吗?”
“对…” 我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
“详细复述你从演出前两小时到事故发生时的全部操作过程。每一个细节,包括检查了什么,使用了什么工具,遇到了什么情况,按按钮时的感觉。” 李总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开始艰难地回忆,尽量清晰地描述每一个步骤。从演出前两小时的例行检查(用测电笔测试电路、手动测试升降台运行是否顺畅无异响、检查液压杆是否有漏油、清理轨道杂物),到演出开始前半小时的再次通电测试(一切正常),再到演出时提前五分钟到达操作位等待指令(位置在侧幕条暗处),最后到王九龙开场、接到耳麦指令后按下绿色启动按钮…
“当时…按下去的感觉…” 我努力回想那电光火石间几乎被恐惧淹没的触感,“…按钮…好像…好像比平时硬一点点?…就一点点…然后就是那个…咔哒的怪响…”
“硬一点点?” 李总监捕捉到了这个细节,眼神锐利起来,“具体形容一下。是卡顿感?还是需要更大的力气?之前操作时有过类似感觉吗?”
“没有!从来没有!” 我连忙摇头,“之前的测试都很顺畅,轻轻一按就行。这次…就是感觉…下压的时候,中间好像有…有东西硌了一下?很短很短的一下…然后就听到那个可怕的声音了…” 我回忆起那一瞬间指尖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阻滞感,当时被紧张情绪淹没,根本没在意。
李总监和赵哥交换了一个眼神。赵哥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正是我使用过的那个绿色按钮控制器。
“技术部的人已经在紧急拆卸检查了。” 赵哥沉声道,“初步看,控制器外壳完好,内部是否有问题还需要时间。”
“现场有其他人靠近过升降台控制区吗?演出前,或者演出中?” 李总监继续追问。
“演出前…只有我们道具组例行检查的人。演出中…没有!我一直守在那里,直到…出事。” 我肯定地回答。那个角落很暗,除了我,不会有别人。
“你确定?灯光暗,如果有人快速经过或者短暂停留,你能保证一定注意到?” 李总监的眼神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我心里一紧,仔细回想。那个角落确实很暗,而且我的注意力大部分时间都集中在舞台和王九龙身上…如果有人快速从通道走过或者短暂停留…我确实不敢百分之百保证一定看到。
“我…我大部分时间都看着舞台…如果有人很快地过去…可能…可能没注意…” 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确定。
李总监没再追问,只是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气氛再次陷入凝滞。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说话声。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工作人员探进头来,脸色有些古怪,低声对赵哥说了几句。
赵哥的脸色微微一变,站起身,对李总监示意了一下,两人一起走了出去,门再次被关上。
狭小的问询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头顶那盏滋滋作响的白炽灯。未知的等待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他们知道了什么?技术部检查出问题了?还是…王九龙那边的情况恶化了?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只有赵哥一个人,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复杂,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看我的眼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还有一丝…古怪的难以置信?
“林晚,” 赵哥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王九龙那边…手术刚结束。”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他。
“左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左肱骨上段粉碎性骨折,伴有肩关节脱位,还有几处骨裂和软组织严重挫伤。”赵哥每报出一个伤处,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沉到无底深渊,“手术…算是顺利,但伤得非常重。医生说,骨头碎得很厉害,用了大量的钢板钢钉固定。恢复期会非常漫长,而且…就算恢复得再好,左臂的活动能力,尤其是肩膀的旋转、抬举…肯定会受到永久性的影响。想恢复到以前那种在台上灵活翻打的状态…基本不可能了。”
“永久性影响…基本不可能…”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完了,最坏的结果…真的发生了。
赵哥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古怪,甚至带着点匪夷所思:“但是…王九龙在手术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是对郭老师和师娘说的。”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他说:‘不是那小姑娘的错。别为难她。’”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泪水瞬间再次决堤。不是我的错?他…他在为我开脱?在他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职业生涯可能就此断送的时候…他醒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替我说话?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汹涌的愧疚和某种尖锐刺痛的热流,猛地冲垮了心防,让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为…为什么?” 我哽咽着,语无伦次,“是我…是我按的按钮…”
赵哥重重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显得疲惫又无奈:“谁知道呢?也许是他疼糊涂了?也许是…唉!” 他烦躁地挥了下手,“郭老师当时在场,脸色很难看。但九龙那孩子…态度很坚决。所以…”
他再次看向我,眼神复杂:“上面暂时决定,对你的停职处理继续,配合调查。但鉴于…伤者本人的态度,暂时不采取进一步的强制措施。另外…”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九龙那边…需要人照顾。他父母在外地,一时赶不过来。社里会安排护工,但…他现在情绪不稳定,点名要…你去。”
“我?!” 我彻底懵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对,就是你。” 赵哥的表情像是在确认一个天方夜谭,“他说…‘我摔下来的时候,就她在旁边,她欠我的。’ 让你去…伺候他养伤。”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荒谬感。
让我去?去照顾他?在他恨不能生撕了我的时候?这算什么?惩罚?羞辱?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原谅?
巨大的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是地狱的入口,还是…一线微弱的、带着荆棘的生机?
赵哥的声音把我从混乱的漩涡中拉回现实:“收拾一下你的东西。明天一早,会有车送你去医院。”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林晚,我不知道九龙那小子在想什么。但我提醒你,到了那边…该是你的责任,你躲不掉。不该你碰的…也别存不该有的心思。好自为之。”
门被关上。
狭小的问询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头顶那盏滋滋作响的白炽灯,以及胸腔里那颗狂跳的、被愧疚、恐惧、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彻底搅乱的心脏。
王九龙…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