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紫宸殿大门在枢密使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帝王之怒。
殿内瞬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阳光透过高窗雕花，将尘埃映得纤毫毕现。
唯有冰鉴散发的寒气，丝丝缕缕，对抗着殿外传来的、令人呼吸黏腻的盛夏酷热。史进立在阶下，身上崭新的御前带刀侍卫服色在光束里映出一片冷厉的青色。
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
之前的生死对峙、雷霆君威，远比和一流高手血战一场更耗心神。
他身旁，蒙着面纱的赵玉嬛负手静立，目光清冷。
那双狐狸眼微微眯起，隔着薄纱，无声地扫过史进挺直的脊背。
“御前带刀，”她的声音不高，如同玉磬轻叩，回荡在空旷大殿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宣正大夫，紫宸殿行走——你今日一步登天，我朝未有之升迁殊荣。”
史进侧头而笑，“还是要谢谢老丈人。”
赵玉嬛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看见四处无人，咬牙切齿地掐了他一把。
她现在也是头疼，自己和史进的这份关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史进开了一句玩笑便正经了起来，脸色一肃，拱了拱手，姿态无可挑剔，“若非司主慧眼，将此重任托付，授以玉牌，史进一介武夫，焉能近前辨得忠奸？司主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国之柱石。”声音诚恳，字字落地有声。
赵玉嬛更是来气，“柱石你个大头鬼！赶紧走！”
赵玉嬛拂袖转身，不再看他，语气一肃，“汴梁将起风暴，你既是带刀行走，当多加小心。我便不跟你回去了。”言毕，率先向殿门方向走去。
那块赤金令牌，便是她在汴京翻云覆雨的獠牙。
夕阳熔金，暮色浸染皇城飞檐，沉重的宫门在身后隆隆合拢，将那份天威森严隔绝于内。
史进长舒一口气，胸腔里积压的杀伐与朝堂诡谲之气随气息涌出，紧绷的肩头终于松弛半分。
“好一个御前带刀侍卫！史大郎，一飞冲天啊！”
清脆悦耳又带着一丝戏谑的调笑声响起，史进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他循声望去，御街宽阔的尽头，车水马龙的人流仿佛刻意避让开来一片空地。
折彦秀双臂抱在胸前，斜倚在马车旁。
她十五岁的脸蛋娇俏灵秀，笑意晏晏，那双独特的水蓝色眸子在夕照下，折射出晚霞般璀璨流动的碎金。
目光扫过，史进心头微微一跳。一丈青扈三娘安静地立在折彦秀身侧稍后，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身姿挺拔如初春新发的柳枝，蕴着少女独有的韧劲和清丽。那双眼眸却像浸在霜华里，清洌冽地刺过来，嘴角抿紧，带着一丝显而易见、毫不掩饰的愠意与审视。
史进正待开口套个近乎，缓和下气氛，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枢密使章惇竟也步出宫门，脸上已不见殿中惊惶，沉肃威严。
他目光沉沉扫过史进腰侧象征御前荣耀的佩刀与鱼袋，微微颔首示意，史进连忙回礼，他对这个历史名人还是颇有几分好感的。
章惇一言不发走向自己的官轿。
小吏早已麻利地打起轿帘，章惇一步踏入，沉稳如山的背影在暮色中有些模糊。
“师兄！”扈三娘清脆的嗓音打破凝滞，“还不回家？周师怕是要等急了！”
史进猛地回神，对上扈三娘那双清亮又隐带不满的眼眸。折彦秀则嘻嘻笑着撩开车帘一角：“史大人，小女子斗胆请您屈尊共乘，护送我们两个弱女子一程如何？”
扈三娘闻言，眼角瞥了折彦秀一下，鼻翼几不可察地微翕，脚下踩碎了一片刚落下的枯叶，发出细碎的断裂声。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年轻而紧绷的侧脸线条。
史进脸上迅速挤出他那招牌式的混合着少年得意与一丝小狡猾的笑容：“三娘说的是，该回家了，小青蛇！”他步履轻快，走向马车。
马蹄踏在归途的石板路上，车内光线略暗，带着熏香的暖意。
史进倚在软垫上，右手习惯性地握住扈三娘的手。
车轮碾过汴梁城的长街，傍晚的风带着白日的燥热余烬，卷起尘土的气息和隐隐的市井喧嚣。马车拐过朱雀门外的长街，街边林立的茶肆食铺，将饭菜的香气、嘈杂的议论声透过薄薄的车帘缝隙送进来。
“……西夏人！抓了几十号！乖乖，全是细作！”一个粗豪的嗓门唾沫横飞。
“可不！听说指挥使都被下狱了！苗太尉府上都让围起来了！”另一人声音刻意压低，却压不住惊惶，“苗老将军啊……这汴梁的天，怕是要变了！”
“官家这次是真动怒了！”叹息声中混杂着恐惧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杀得好！这些蛀虫……”
史进微微侧耳听着这些市井流言，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百姓的眼睛有时也是亮的。坐在他对面的折彦秀，却并未留意窗外喧嚣。她那双水蓝色的眸子在车厢的幽暗里流转着好奇的光，大胆又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史进腰间的佩刀和鱼袋，清脆的声音带着雀跃：
“御前带刀！史大哥，以后在这汴梁城里，你是不是可以横着走了？”她笑嘻嘻地歪着头，眼波如水，“哎呀，想想就威风！”
“阿秀！”一直沉默的扈三娘终于沉着脸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清洌寒气，“莫要胡言乱语。大郎身负圣恩，一举一动皆为君前体统，岂容轻佻戏谑？”
她的目光转向史进：“大郎！听说你又在殿前司动手了？无暇师姐不是说过不要轻动！花家伯伯伤得如何了？”
史进看着师妹那张倔强、实则掩不住担忧的脸，心头微暖，又有点好笑。他挪了挪身子，肩膀下意识地牵动了一下衣料下被震得依旧隐隐作痛的筋骨：“师妹放心。”他语气也放松下来，“花伯父伤势重是重，幸而折家郎君护得及时，又有太医署的金疮圣手，性命无碍。”
他顿了顿：“此行算是有惊无险，不妨事。”
折彦秀看着扈三娘又被史进一句话安抚住、咬着唇强装冷静的模样，水蓝色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刚想再打趣一句——
“吁！”
马车猛地刹停，车夫略带歉意和一丝戒备的声音传来：“郎君、娘子们，前边巷口被堵实了，看着是……端王府的车马？”
史进眼神一凝，探身掀开侧帘一线望去。
前方狭窄的巷口被几辆青帷马车塞得严严实实，仆役们正手忙脚乱地搬运着箱笼行李，脚步匆忙慌乱，带起一阵尘土。
几名穿着王府仆役服饰的汉子手握刀柄，如临大敌般拱卫着中间一辆华贵的四轮马车，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角落，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那辆马车车帘紧闭，一只保养得极其白腻、指节分明却隐隐浮着青色血管的手正撩着厚重的深紫色绒帘一角。
帘隙间，一双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眸，恰好从帘幕缝隙中冰冷地投来！无悲无喜，无怒无惧，只余一片漠然审视的幽深死寂。那道目光如有实质的冰棱，短暂地在史进脸上凝固了一瞬。
与史进眼神相接一瞬，突然展颜一笑，拉开车帘。
“原来是史郎君！”
童贯！
史进眼睛微眯，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从尾椎窜上脊背，握着车帘的手指猛地收紧！童贯虽然脸上带笑，但史进却直觉地感到一丝杀气藏在他的眸子里。
“童总管，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去哪啊？”史进拱了拱手，随口问道。
童贯的眼睛在他那身衣服和腰刀上稍作停留，淡淡一笑，“咱家近来身体有恙，回乡下调养几天。”
“童总管日夜操劳王府，还是要多保重身体。”
两人稍作寒暄，便放下车帘。
帘幕无声落下，下一刻，外面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公鸭嗓，语气森寒，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递着不耐烦：“速速起行！此地耽搁不得！”随即是马鞭清脆的炸响！
史进瞳孔微缩，若有所思，朝车夫低声道：“等他们过去。”
车轮辘辘声、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渐渐远去。狭窄的巷口终于重新空了出来。
马车再次启动，车厢内却陷入一片比之前更深的寂静。折彦秀看看脸色冰寒、嘴唇抿得死紧的扈三娘，又看看同样收敛了笑容、眼神幽暗如同潭水的史进，那点俏皮心思也无声地沉了下去，水蓝色的眼眸带上了一丝困惑的不安。
“大郎？有哪里不对吗？”扈三娘终是忍不住，试探着轻声问道。
史进沉吟摇头，手指在袖中摩挲着玉牌，指尖传来冰冷触感。“童贯此时离京，倒是有点古怪。”
此时京中暗流汹涌，大家都老实地窝着，他却是要出城，难免惹人生疑。
他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那份沉重的阴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没事。”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却没能驱散车厢里悄然弥漫的沉重，“一点小堵，走吧，回家。”
城门口，戒备森严，皇城司的察子，殿前司的武卒虎视眈眈地盯着出城的车辆。
童贯的车队出城时也不能幸免地接受检查。
一个察子探头在其中一辆车上看了看，见到一人躺在杂物中。
“这人是谁？怎么了？”
旁边的仆役淡定地回道：“忤逆王爷的一个内侍，被童总管施了家法，打断了手脚，撵去乡下。”
那察子暗惊童贯的狠辣，便不再多问。
出城后，车队加快了速度，童贯沉着脸，半晌才骂了一句：“竖子史进！坏我大事！”
如果史进在此，当能认出，这残废之人，正是失踪的高俅。
周侗府的大门在暮色四合中终于遥遥在望。史进掀开车帘跳下车，动作牵动了肩胛处的伤势，让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师兄！”扈三娘紧随其后跳下，她心思细腻，立时察觉了史进那一瞬间的凝滞，脸上强装的冷硬彻底崩塌，只剩纯粹的关切，“你受伤了？”
“一点小震伤，不碍事。”史进摆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府门台阶旁的一幕吸引。
张贞娘立在那里，一身素雅的浅青襦裙，在这傍晚的风里显得有些单薄。她身边依偎着年纪尚小的锦儿。
张贞娘看到史进下了马车，便疾步跑了过来，“哥哥！”
便就那么扑入他的怀中。
扈三娘脸色微变，撅起了嘴。
折彦秀倒是不在意地跳下马车，看看张贞娘，又看看锦儿，问道：“你们在这边等多久了？”
“少爷出去后，姐姐就站在这里等......”
史进心中一痛，看向张贞娘，见她眼神清润，满是欢喜。
扈三娘闻言默然，抬眼看了张贞娘一眼，走进府中。
史进刚一进府，便见花荣兄妹和折彦质，还有石秀一起迎上前来。
兄妹俩远远地便跪倒行礼，“多谢史大哥高义！”
史进忙上前扶起二人，皱眉道：“花兄，都说过了，你我兄弟，无需如此客气。”
花荣心中感动，“史大哥救我父性命，更是救了花家上下，此恩花家世代不忘！”折彦质在旁笑道：“今日殿前司血战，方知史兄弟肝胆！我们几个志趣相投，如此这般说话却是显得生分，不如效仿桃园，结为异性兄弟如何？”
花荣眼中炽热，看向史进。
史进大喜：“我家人丁单薄，就我一个，如今蒙两位兄长青睐，小弟求之不得！”
石秀拊掌大笑：“妙极！我石秀漂泊半生，今日终遇真豪杰！”
庭院中那株枝繁叶茂的古槐树下，石案上已燃起三柱粗大的线香，烟气笔直上升，在微风中袅袅不散。
石案前，摆着四只粗陶大碗，碗中清洌的酒液晃动着碎金般的日光。
史进、花荣、折彦质、石秀四人肃立案前。
折彦质年龄最长，几人神色庄重，扈三娘、张贞娘等人也聚在廊下，静静地看着。“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折彦质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打破了庭院的寂静，他率先端起一碗酒，目光灼灼扫过史进三人，“今日我折彦质与花荣、石秀、史进三位贤弟，意气相投，肝胆相照！愿效仿桃园之义，结为异姓兄弟！此后生死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若有违此誓，天人共戮！”
“生死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史进三人同时端起酒碗，声音洪亮，如同金铁交鸣，震得槐树叶子都簌簌作响。
四人相视，眼中尽是豪情与郑重。同时举碗，仰头！“咕咚！咕咚！咕咚！”四大碗烈酒，被四人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胸臆。
空碗重重顿在石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大哥！”史进三人同时抱拳，对着折彦质躬身行礼。
“二弟！三弟！四弟！”四人郑重见礼，虎目之中有热意涌动。
这份在刀尖上滚过、在血火中淬炼出的情谊，比金坚，比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