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雨,下得绵长而潮湿。
青枫浦畔的竹亭里,刘楚玉执一柄素青油纸伞,伞面上绘着疏淡的墨兰,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褚渊站在她身侧,玄色衣袍被风拂动,手中的伞微微倾斜,遮去了大半风雨,却遮不住亭外那潭幽深的积水——雨点砸落,水面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又转瞬破裂,像极了某些来不及圆满的念想。
“听说,你要走了?”褚渊率先开口,声音混在雨声里,清润而柔和。
刘楚玉望着潭水,轻轻“嗯”了一声:“和阿业一起,去洛阳。”
褚渊低笑,眼尾泛起温柔的细纹:“洛阳也不错,适宜定居。玉儿当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抉择。”
“那姑父会为我开心吗?”她抬眸望向他,秋水般的眸子漾开层层涟漪。
“自然。”褚渊下意识抬手,却在即将触到她发顶时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她幽幽叹息道:“幼时,我最期待的事就是长大。因为长大了,姑父就不会再拿我当小孩子看待。”
是啊,从初见那日起,他就永远是她的姑父。
即便心动,也只能是姑父。
他总是温柔地同她说笑,然后轻轻揉她的发,告诉她“你还小”。那种被当作孩童的酸涩,至今想起仍让她心头微颤。
“从前的事……我替阿业向您道歉。”
褚渊眸光微动:“玉儿指的是?”
“过往种种。”包括那个不能言说的夜晚。
虽然他们之间清清白白,却终究有损他的清誉。
褚渊望着雨幕轻笑,眸中暖意未减:“不是玉儿的错。”
他顿了顿,“况且,我本就不在意这些。”
刘楚玉很想问:你在意的究竟是什么?是因为对象是我才不在意,还是对所有人都这般无所谓?
她曾以为褚渊待她是特别的——尤其是当他含笑望她时,眼尾漾起的细纹都带着温柔。
可后来她才明白,他对谁都是这般温润如玉,对谁都能展露这般笑意。
直至今日,她仍不敢确信,自己是否曾真正走进过他的心。
这话她终究没能问出口。
一滴雨斜飞入亭,落在刘楚玉的袖口,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她没动,只是望着远处被雨雾模糊的山影:“那姑父呢?还留在朝中?”
“嗯。”褚渊应得简短,目光始终落在池塘上,“陛下最近盯得紧,我若离开,反倒惹人怀疑。”
她倏尔调笑道:“姑父可是做了什么错事,这般心虚?”
“玉儿觉得呢?”褚渊侧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看啊……”刘楚玉故意拖长了声调,指尖轻轻点着伞柄,“分明是舍不得这身官服。”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涩。
其实她又何尝舍得?舍不得朱雀大街的糖糕铺子,舍不得长公主府的海棠花,更舍不得眼前这个始终温润如玉的人。
雨势渐急,水潭里的气泡冒得更欢了。
刘楚玉猛地想起幼时上元节,褚渊也是这样站在她身侧,为她挡去拥挤的人潮。那时他官袍上的熏香,至今仍萦绕在她的记忆里。
她侧眸看他,雨水沾湿了她的睫毛,显得眸光愈发清亮:“彦回。”
“嗯?”
“保重。”
短短二字,却让褚渊握着伞柄的手微微一紧。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坠子,系绳早已褪色,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细编纹。
“这个还你。”他递过去,唇角挂着浅淡的笑,“当年你落在我这儿的,如今物归原主。”
刘楚玉怔了怔,伸手接过。玉坠触手温凉,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玉”字——是她十四岁时亲手刻的。
“你还留着……”她轻声呢喃。
褚渊没答,只是望向亭外越发滂沱的雨势。
刘楚玉握紧玉坠,倏地笑了:“洛阳少雨,以后见不着这样的潭水泡了。”
“无妨。”褚渊望着她,眼底映着细碎的雨光,“江南的月色一样会照进建康,姑苏的晚风终会吹到金陵。也会有菱歌泛夜,烟柳画桥。”
两人并肩而立,谁都没再说话。
雨水仍在潭中咕噜咕噜冒着泡,又很快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分别时,褚渊望着刘楚玉离开的背影忍不住问道:“玉儿会向慧景辞行吗?”
听到慧景两字,刘楚玉身子猛地顿住,持伞的手一紧,“他还好吗?”
“玉儿觉得会好吗?”
雨丝渐密,刘楚玉的背影在雨幕中微微凝滞。
褚渊望着她绷紧的肩线,声音温和却不容回避:“去见见他吧。”
“见他做什么?”她没回头,伞沿垂下的雨水串成珠帘,将她的神情隔在朦胧之后,“徒增烦恼罢了。”
“烦恼也好过遗憾。”褚渊向前一步,玄色衣袍扫过潮湿的石阶,“你们从前那样好,就算结局不如意,也该好好道个别。”
刘楚玉终于转身,雨水顺着她的伞骨滑落,溅在两人之间的青苔上:“褚渊,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当说客了?”
“不是劝说,是恳请。”他目光沉静,“慧景待你如何,你比谁都清楚。”
潭水咕噜声忽然变得急促,像谁骤然乱了的心跳。
“他是何家的家主,生来就注定要效忠帝王。”褚渊轻叹,“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可再好的人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也不能一辈子掌握自己的命运。”
刘楚玉的指尖在伞骨上摩挲出一道划痕。
“他如今……”褚渊望向雨雾深处,“每日下朝都会绕到公主府,在你最爱的海棠树下站一会儿。”
他顿了顿,又道:“前日我见他捡了片落叶夹在奏折里。”
伞面突然一斜,几滴冷雨溅在刘楚玉手背上。
她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他傻不傻啊!”
“是傻。”褚渊轻笑,“傻到以为你会回头,傻到连恨你都学不会。”
褚渊忽然正色,“可玉儿,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像他这样纯粹地爱过你?”
远处传来闷雷,碾过两人之间漫长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