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洺水西岸,临洺关。

这座扼守水陆要冲的关隘,此刻如同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的孤舟。残破的“夏”字王旗下,窦建德须发散乱,甲胄上沾满血污泥泞,昔日雄踞河北的豪气被连番惨败消磨殆尽,只剩下困兽般的狰狞与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扶着冰冷的关墙垛口,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对岸烟尘滚滚处——那是秦狰陌刀营如同玄色潮水般迫近的旌旗!

“夏王!寒衣军前锋已至十里铺!秦狰那独臂匹夫…冲在最前!” 斥候滚鞍落马,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沉船!” 窦建德猛地转身,嘶哑的咆哮在关城上炸开,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把所有的船!给老子沉下去!堵死河道!一根木头也别给林天生留下!”

命令如山崩!早已准备多时的夏军士卒如同绝望的工蚁,疯狂地推动着关内关外搜罗来的大小船只——破旧的漕船、商贾的货舶、甚至简陋的渔船筏子!在士卒们哭喊与呵斥声中,一艘艘承载着最后希望的船只被凿穿船底,推入湍急的洺水之中!

“噗通!噗通!轰隆——!”

沉重的撞击声、木材断裂声、河水倒灌的呜咽声不绝于耳!洺水河道,尤其是临洺关前水流最为湍急狭窄的“老龙口”段,迅速被这些扭曲破碎的船骸堵塞!巨大的桅杆斜插水面,断裂的船板相互勾连卡死,形成一片犬牙交错、暗流汹涌的死亡水域!浑浊的河水打着旋涡,卷起破碎的帆布和杂物,发出沉闷的咆哮,仿佛水下蛰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

“快!铁索!给老子拉起来!” 窦建德声嘶力竭,亲自督阵。

数条小儿臂粗、浸过桐油、黝黑发亮的巨大铁索,被岸上数十头健牛和数百名精壮士卒喊着号子,从水下缓缓拉起,紧绷在沉船带的两侧!铁索离水面不过数尺,在水流的冲击下嗡嗡震颤,闪烁着冰冷的死亡光泽。任何试图强行冲过沉船带的船只或筏子,必将被这些铁索拦腰截断,或是被水下狰狞的沉船残骸撕得粉碎!

“弓箭手!床弩!上关墙!滚木礌石备足!火油烧起来!” 王伏宝拖着伤躯,嘶声指挥。关墙之上,箭垛之后,密密麻麻的弓弩手严阵以待,巨大的床弩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箭镞和油锅反射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将临洺关妆点成一座布满尖刺的钢铁刺猬。

窦建德望着眼前这片被自己亲手打造的“铁索沉船阵”,望着对岸越来越近的寒衣军烟尘,眼中闪过一丝病态的狠厉与绝望的疯狂:“林天生!秦狰!老子就在这临洺关!看你们如何飞渡这洺水天堑!想要老子的命?拿十万寒衣军的尸骨来填!”

洺水东岸,寒衣军前锋大营。

帅帐之内,气氛凝重如铁。巨大的洺水流域沙盘摆在中央,清晰地标识出临洺关“铁索沉船阵”的险恶。秦狰抱着他那柄血迹未干的加长陌刀,独眼中怒火熊熊,盯着沙盘上代表临洺关的那块凸起,恨不得用目光将其烧穿:“强攻!必须强攻!给我三千敢死,凿开一条血路!老子亲自带头!”

“秦将军勇武,世所罕见。”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滴落,瞬间浇熄了帐内几分燥热。青龙沈墨一身青衫,纤尘不染,正俯身仔细查看着沙盘旁一架造型古朴、不断滴水的“刻漏”和几卷摊开的陈旧星图。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镜片,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渊,仿佛穿透了帐壁,望向了浩渺苍穹。“然则,临洺关天险已成,窦贼哀兵死志,强攻之下,纵使破关,我寒衣子弟亦将十不存一,血流漂杵,非上策也。”

“那你说怎么办?!” 秦狰猛地转头,独眼逼视沈墨,“难道就在这河边干耗着?等窦建德缓过气来?”

沈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指尖在星图上一处异常交汇的星宿标记上轻轻摩挲,又抬头看了看刻漏中稳定滴落的水珠,以及帐外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青龙牙旗。他闭上眼,似乎在心中飞速推演计算着什么。帐内落针可闻,只有刻漏滴水声规律地响着,仿佛在丈量着流逝的时间。

片刻,沈墨霍然睁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语气斩钉截铁:“三日!最多三日之后,丑时至寅时,洺水上下,必起百年罕见之大雾!其浓如乳,其广如盖,伸手难辨五指,纵使强弓硬弩,亦成废铁!”

“大雾?!” 帐中诸将皆是一惊。

“沈先生此言当真?” 连稳重的杜衡也忍不住开口,手指下意识地捻动起随身携带的几枚金算珠。

“天象昭昭,星辰轨迹,云气升腾,刻漏水汽凝结之速,皆指向此变!” 沈墨语气笃定,手指重重落在沙盘上代表洺水的位置,“此乃天赐破敌良机!趁此弥天大雾,我大军可无声潜渡!窦建德的铁索沉船,关墙弓弩,在浓雾之中,皆成聋子瞎子!”

“好!” 杜衡眼中金光一闪,瞬间领会了沈墨的意图,“此乃天时!地利虽在彼,然天时已倾我!玄武部即刻着手,赶制渡河之物!” 他转向秦狰,语速飞快:“秦将军,强渡需筏!寻常木筏笨重易损,且易被火箭引燃。我有一物,或可解此难题!”

玄武部的临时工坊,就设在洺水河畔一片隐蔽的河滩树林之后。这里彻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如同一个巨大而高效的蜂巢。

河滩上,数百名从附近村镇紧急征召来的熟手皮匠、木匠和铁匠,在玄武部匠作司官员的指挥下,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皮革膻味、桐油味、炭火燃烧的烟味以及金属锻打的叮当声。

最核心的区域,堆积着小山般的、刚刚剥下不久、经过初步鞣制处理的整张羊皮。膘肥体壮的山羊皮被吹得鼓胀起来,如同一个个巨大的、充满生气的白色气囊。这是杜衡动用了庞大财力和商路网络,在短短一日一夜内,从方圆数百里内所有能联系到的牧户、商队手中高价收罗而来,甚至不惜以盐铁等紧俏物资交换!每一张鼓胀的羊皮,都代表着寒衣阁无孔不入的财力和杜衡那令人咋舌的调度能力。

“快!牛皮索捆扎!要捆三道!死结!” 匠作司主事,一个精瘦干练的老匠人,声音嘶哑地吼着。匠人们两人一组,将四到六个吹胀的羊皮气囊,用坚韧的牛皮索紧紧捆扎在轻便但坚固的松木框架上,制成一个简易却足以承载数名士卒的羊皮筏子雏形。

但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玄武手段,在于那层覆在羊皮筏表面的“鳞甲”!

另一侧,数十座临时搭建的土法熔炉正喷吐着灼热的火焰。赤膊的汉子们喊着号子,将成块的生铁投入炉中。铁块在高温下渐渐融化,发出刺目的红光和滋滋的声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用长柄铁勺舀起滚烫的铁水,小心翼翼地浇铸进早已准备好、铺满细沙的模具中。模具的形状,是一片片巴掌大小、边缘带有穿孔的弧形铁片——正是模仿金鳞卫甲胄上的龙鳞锻造纹!

“嗤——!” 滚烫的铁片被迅速投入冷水中淬火,腾起大片白雾。淬火后的铁鳞片呈现出一种幽暗的冷灰色,边缘被打磨得不再锋利,但坚硬异常。无数这样的铁鳞片被迅速收集起来。

关键的工序到了!大批匠人和辅助的士卒,手持特制的、带弯钩的铁锥和结实的麻绳,开始在这些羊皮筏的表面进行“覆甲”!他们将冰冷的铁鳞片一片片紧密地覆盖在羊皮气囊最易受攻击的顶部和侧面,鳞片的穿孔处用坚韧的麻绳牢牢穿透羊皮,固定在内部的木框架上!远远看去,一艘艘本应轻飘的羊皮筏,竟如同披上了一层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怪异鳞甲!

“杜主事,这…这铁鳞覆盖,筏子不会沉吗?” 一个年轻的匠人看着眼前这艘如同小型铁甲怪兽般的羊皮筏,忍不住问道。

杜衡亲自在一旁督工,闻言捻须一笑,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问得好!其一,铁鳞仅覆于最易受攻击的上部,筏体吃水部分仍为轻质羊皮;其二,铁鳞片间留有缝隙,非全封闭;其三,也是关键,” 他拿起一片铁鳞,屈指一弹,发出清脆的金铁交鸣,“此鳞乃特制,中厚边薄,分量远比看上去要轻!百艘覆甲筏,耗铁不过二十车,却可保我渡河将士不被火箭轻易焚杀!这笔买卖,值!”

他环视着河滩上越来越多、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鳞甲羊皮筏”,仿佛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轻声自语:“窦建德,你以为锁了江,烧了船,就能高枕无忧?且看我玄武部,如何用这羊皮铁鳞,凿穿你的天堑!”

就在沈墨观天定策、杜衡赶制奇筏的同时,朱雀部首红绡麾下那张无形而致命的情报大网,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临洺关内外,并迅速向西线蔓延。

——

临洺关内,唯一还在勉强营业的“醉仙楼”里,挤满了惶惶不安的夏军士卒和本地百姓。酒气、汗臭和绝望的气息混杂。角落里,一个头戴破毡帽、满脸风霜、看似普通行商模样的汉子,正压低了声音,对着同桌几个唉声叹气的夏军什长抱怨:

“唉,这仗打得…没个头!听说没?西边…西边更不太平了!”

“西边?西边咋了?” 一个什长灌了口劣酒,闷声问。

“嘘…小声点!” 行商紧张地左右看看,凑得更近,神秘兮兮地说:“刚听一个从滏口陉逃过来的行商说,不得了!看见大队打着‘唐’字旗的精锐骑兵,正沿着陉道往东边来!那阵势…少说上万!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

“唐军?!” 几个什长脸色瞬间变了,“他们…他们来干嘛?”

“还能干嘛?” 行商一摊手,满脸的无奈和恐惧,“借道呗!说是要‘助窦王共抗寒衣’!可这节骨眼上…谁知道是帮忙还是…唉!李唐那位秦王的手段,你们没听说过?驱虎吞狼,最后连皮带骨都给吞了!咱们这临洺关…怕是要腹背受敌啊!” 他摇着头,丢下几枚铜钱,唉声叹气地起身离开,留下几个面无人色的什长呆坐原地,冷汗涔涔。

——

次日清晨,临洺关西门附近一座香火冷清的小庙前。一个风尘仆仆、面容愁苦的游方老僧,正对着几个早起担水的关内老妇合十叹息:

“阿弥陀佛…劫数,劫数啊。贫僧昨夜于西山打坐,忽见西方煞气冲天,金戈铁马之声响彻云霄…似有虎狼之师,自滏口陉东来…其势汹汹,非为善缘…恐为夺关占城而来…老衲心忧此地生灵,特来示警…诸位女施主,早做打算吧…” 老僧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和悲悯感,说完便飘然而去,留下几个老妇惊疑不定,窃窃私语很快在关内西城区域传开。

——

当天下午,临洺关西城破败的街巷间。几个面黄肌瘦、眼神却异常机灵的流浪儿,一边拍着脏兮兮的皮球,一边用稚嫩却清晰的童音,唱起了一首古怪的顺口溜:

“西边陉,东边关,

老虎借道路过山!

关里兵,傻瞪眼,

老虎进来把窝占!

窦王哭,寒衣笑,

大伙一起上西天!”

童谣如同瘟疫,迅速在惶恐的临洺关军民中传播开来。简单直白,却字字诛心!将“唐军借道”、“心怀叵测”、“临洺关危在旦夕”的恐惧,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深深植入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中。

临洺关帅府。窦建德和王伏宝看着案头几份来自不同渠道、却内容惊人一致的密报——皆称发现大队不明身份的“精锐骑兵”出现在西线滏口陉附近,意图不明!再结合关内甚嚣尘上、愈演愈烈的“唐军借道”流言和那如同诅咒般的童谣…

“秦王…李世民!” 窦建德一拳狠狠砸在案几上,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好一招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他想做那捕蝉的黄雀?!”

“大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王伏宝也是心惊肉跳,“西线若真被唐军突入,临洺关腹背受敌,顷刻即破!我军主力尽在此处与寒衣对峙,西线空虚…必须立刻分兵!扼守滏口陉要道!”

窦建德脸色铁青,看着沙盘上临洺关西侧那条代表滏口陉的细线,又看看东面洺水对岸寒衣军连绵的营寨,内心剧烈挣扎。最终,对李世民背信弃义、趁火打劫的极端不信任和恐惧,压倒了对正面寒衣军的忌惮。

“传令!” 窦建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命令,“着大将刘黑闼,率…率一万精兵!立刻拔营,星夜驰援滏口陉!给本王死死堵住西线!一只唐军的耗子,也不准放过来!”

一万精兵!在窦建德如今捉襟见肘的兵力中,这几乎是抽走了他近三成的机动力量!当刘黑闼带着满脸不忿和疑虑,率领这支精锐匆匆离开临洺关,向西开拔时,临洺关的防御,在无形的朱雀利爪撕扯下,悄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致命的漏洞。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前两日,洺水两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寒衣军大营偃旗息鼓,除了必要的巡逻哨探,士卒们似乎都在休整,连那令人胆寒的操练鼓号声都消失了。对岸的临洺关,则在分兵西调后,显得更加紧张压抑,关墙上士卒巡逻的密度明显增加,弓弩手日夜不离岗位,火把彻夜不息,映照着士兵们疲惫而惶恐的脸。

沈墨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刻漏和星图旁。第三日傍晚,他抬头望天,只见西边天际堆积起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边缘被夕阳的余晖镶上一道诡异的金边。晚风变得湿冷粘稠,吹在脸上带着明显的水汽。

“快了。” 沈墨低声对侍立一旁的传令兵道,“传令各营:人衔枚,马裹蹄,备好鳞甲筏,集结待命。丑时初刻,雾起之时,便是渡河之刻!”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洺水两岸。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亥时刚过,零星冰凉的雨点开始敲打在关墙的瓦片上,发出“噼啪”的轻响。

“报——大王!上游…上游雨势甚大!恐有山洪!” 一个浑身湿透的斥候冲上关楼,向正在焦躁踱步的窦建德禀报。

窦建德心烦意乱地挥挥手:“知道了!多派哨船盯着点河道!别让寒衣军趁雨偷袭!” 他此刻的心思,大半还在西线刘黑闼那里,对这点小雨和虚无缥缈的山洪警告,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他更担心的是对岸那片死寂的黑暗下,林天生和秦狰到底在酝酿什么阴谋?

子时过后,雨停了。但空气却变得更加粘稠湿冷,仿佛能拧出水来。河面上,开始弥漫起一层薄薄的、纱幔般的雾气。

丑时初刻,准时来临!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从洺水河底猛地掀开了盖子!浓得化不开的白色雾气,如同决堤的牛奶,瞬间从河面上汹涌喷薄而出!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吞噬着河岸、吞噬着田野、吞噬着树木、吞噬着一切!

不过盏茶功夫,整个洺水河谷,从临洺关到寒衣军大营,彻底被这百年罕见的浓雾所笼罩!雾气浓稠得如同固体,伸手不见五指!火把的光晕被压缩到身前一尺便彻底消散,仿佛被浓雾吞噬。关墙上的守军惊恐地发现,连身边一臂远的同袍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脚下的垛口、手中的兵器,都变得影影绰绰!整个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湿冷的白!还有…那河水奔流和浓雾无声翻滚的、令人心悸的呜咽!

“雾!好大的雾!” “什么都看不见了!” “寒衣军!寒衣军会不会趁机…” 关墙上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恐慌惊呼。

“闭嘴!不许喧哗!” 王伏宝的厉喝声在浓雾中传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弓弩手!听我号令!床弩对准河心沉船带!无令不得放箭!都给我瞪大眼睛…不,竖起耳朵听着!” 他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这雾来得太邪门,太是时候了!

而在洺水东岸,寒衣军大营。

林天生身披玄甲,立于岸边高地。浓雾同样吞噬了他,但他仿佛能穿透这白色的屏障,看到对岸那座在恐惧中颤抖的关城。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湿润的空气,沉静地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四象归位,依计而行。”

“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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