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御花园，草木寂静，落花铺了一地，万籁无声，风从朱红长廊间掠过，吹得人袖袍微动。
凌霜阁小亭中，裴齐光与惇王对坐，手边摆着一盘热茶，一局棋已至中盘。
两人皆穿着风领狐裘，惇王面上带笑，声音温润，“今冬比往年冷得早些，臣弟府中新制的桂花蜜梨汤，皇兄若不嫌腻，臣弟带些来试试？”
裴齐光执黑缓缓落下一子，落在星位之旁，封住了惇王的白子退路。
“倒是你，还记得朕不喜太甜。”
惇王不疾不徐地落子，“小时候您给臣弟尝冰糖葫芦，臣弟被酸得眼泪直冒，您偏笑着让臣弟全吃完，怎会忘。”
裴齐光轻抿一口茶，眼眸望着棋盘，语气仍淡：“那时候的你，倒比现在单纯许多。”
“如今出言行棋，都学会藏锋了。”
“是皇兄授得好。”惇王微笑，“若不藏几分心思，怎能陪您走完一盘棋？”
裴齐光停住指尖，淡淡道：“这盘棋，你走得太快了。连中腹还未稳，就急着破边角。”
惇王垂眸，慢慢将白子送出：“有时候，不是臣弟急，而是……太久未下棋了。”
裴齐光看他一眼，笑意不动，“你上次同朕对弈，是前年冬狩回程，记得那局你弃子求活，最后输了一目。”
“皇兄可真记得清。”惇王低声笑，“只是那日夜里风急，臣弟觉着再赢，也挡不住寒气。毕竟人不能什么都要。”
裴齐光指尖旋着黑子，眼中仿佛浮过一层看不破的霜色。
“所以你如今，是觉得寒气已散，便可再来赌一局？”
惇王不答，只笑着换了话题：“近日听说皇嫂病势转重，皇兄要多费心了。后宫之事，臣弟不敢妄议，但珩妃素来体贴，想来也会好生照拂。”
裴齐光将手中黑子轻轻放下，挡住白棋腾挪之道，语气平和如水，“她心善，宫中多有赖她安抚。”
惇王闻言，只笑了一声，低头落下一子，堵在裴齐光中腹。
“但棋盘之上，从无真正的慈悲。一步缓，一步让，终究是……生死有别。”
裴齐光将茶盏送至唇边，动作极轻，“所以这局，你是当真想赢了？”
“臣弟只是想知道。”惇王语气未变，眼神却微深，“皇兄若见我将白子一子子踏入中原，是要落子拦我，还是退一步，看我走到尽头？”
这一子落下，将黑白割为南北，分水断线。
亭外风又起，落花卷过棋盘一角。
裴齐光终于放下茶盏，长身起立，披风下摆一动未动。
他没有再看棋局，只淡淡道了一句：“你走这步，落得好看，未必收得住手。”
惇王微仰起头，抬眸望着他，眼中藏着说不清的情绪，“那就看，您是否还愿为臣弟……留一线生机了。”
裴齐光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温和，却叫人冷得透骨，“你是朕的亲弟弟，朕不愿与你对局。”
“但若你非要落子，朕便会赢。”
飞花阁内，炭炉暖融，香气绵绵。
瑶古娜刚用过午膳，正懒倚在罗榻上听小宫女奏胡琴，外头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瑶美人，陛下驾到。”
她一怔，霍然起身。
这些时日裴齐光从未主动来过飞花阁，甚至连赏赐都寥寥。
她以为此生不过是一枚弃子，怎知今日竟突然降驾。
瑶古娜来不及细想，匆匆理了衣袍，迎至前殿，屈膝一礼，“妾参见陛下。”
裴齐光只穿着常服狐裘，神色比往日都更温和几分，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略有迟疑。
“平身吧。”
“谢陛下。”她垂着眸，眉心藏着戒意，却也不敢先言语。
裴齐光在她对面坐下，沉默半晌，竟先开口道：“这些时日朕冷落了你，是朕失察，你自入宫，安分守礼，从无半句怨言。宫中皆道你温婉有度，贤静得体。”
瑶古娜心里猛地一紧。
这不是他平日会说的话。
“妾不敢。”她低声应着，指尖悄悄攥紧了袖口，脑中急转，惴惴不安。
“是你不敢，还是朕没给你敢的底气？”裴齐光像是叹了口气，语气温柔得几近懊悔，“你救皇后之恩朕记在心里，当日应允你入宫，本不该让你孤身寂寞至今。”
他说着，抬手一挥，殿外的杨全即刻上前，呈上一长串锦盒。
“这是近来新进贡的珍珠头面与羽纱，听说你喜雪色，特意挑的。”
瑶古娜望着那一排赏赐，喉头动了动，半晌才缓缓福身，“谢陛下隆恩。”
裴齐光眼神温淡，“你自入宫以来，未曾晋位，朕思及此事，冬至宫宴之上，封你为正四品嫔位。”
此言一出，瑶古娜手指微颤。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那个高坐上首的男子。
他的眼里没有算计，甚至连她熟悉的冷意都淡了几分，只留下温和与怜惜，像在为过往的冷漠赎罪。
她看不透，他到底是突然良心发现，还是……
还是识破了一切？
“陛下为何……忽然对妾这般厚待？”
“朕只是想补偿。”裴齐光淡声说，“往后你便安安心心住着，飞花阁暖不暖，吃得可口否，朕都会吩咐下去。”
“瑶美人。”他第一次认真唤她，声音不重，却像笼了雪意，“你值得。”
他没再多说，站起身，衣袍轻落，转身离去。
外头风静，雪未落，只有他步入回廊的背影徐徐远去。
瑶古娜一直站着，直到宫女上来替她收起赏赐，她才回神坐回榻上。
炉中香未变，余热未散，可她心底却冷了三分。
裴齐光这般突兀的转变，不像是宠爱，更像是一种提醒。
他看见她了。
也许是看穿。
她握紧茶盏，茶未凉，却觉唇齿泛苦。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宫道转角，杨全快步跟上，“陛下，这样……真要晋封瑶美人吗？”
“她若有异心，必是惇王授意。”裴齐光神色未变，“若惇王觉得朕宠爱她，未必不会疑心她有攀附朕之心，或许会忍不住先动她。”
“届时，我们就知道他会舍弃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