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那张名单,目光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他还在帮人搬桌子,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稳。别人往阴凉处躲,他把最后一筐桃子搬到墙角,又顺手扶起被风吹倒的凳子。
太阳偏西了,院子里的人开始散去。林婶端着空盆从厨房出来,经过我身边时低声说:“你今天这招真灵,连老赵头都主动留下扫地。”
我没应声,眼睛仍看着那人。他正蹲在地上,和一位眼花的大娘核对任务单,一笔一划写得清楚。大娘看不清字,他就把纸举到光亮处,手指顺着行线慢慢滑过去。
“林婶。”我轻唤她,“那个穿灰布衫的年轻人是谁家的?”
她顺着我看的方向望了一眼,“哦,那是西头陈家的老三,叫陈砚。他爹早年病逝,娘身子也不好,家里全靠他撑着。平时给人记账、扛活,嘴不多,办事却从不出错。”
我点点头。
“怎么,你看上他了?”林婶问。
我没答,只说:“他常来帮忙吗?”
“不止帮忙。”她说,“上回晾晒场赶工,人手不够,是他半夜挨家敲门把人都叫来的。还替几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排班,谁几点来、干多久,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心头一动。
人群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人在收凉棚。李商人站在院门口和顾柏舟说话,声音压得低。陈砚一个人留在最后,正弯腰捡拾散落的稻穗装饰。
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辛苦了。”我说。
他抬头,脸上有些汗,连忙直起身,“应该的,云娘子。”
“今天这么多事,你是怎么记住该做什么的?”我问。
他想了想,“先是听您分派的任务,再按轻重一条条记下来。有人临时有事,就调一下顺序。只要心里有数,就不乱。”
我从袖中抽出一张草稿纸,上面写着三项任务:清点库存账目、调配第二批果干晾晒、安排明日运输车次。顺序是乱的。
“如果这三件事都得做,你会先做哪个?”
他接过纸看了一眼,指着第二项,“先晒果干。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东西不能潮。账目晚半天没关系,车也能再等。”
我盯着他,“万一有人嫌耽误自己事,闹起来怎么办?”
“那就当面说清楚。”他说,“谁的事能等,谁的事不能拖。要是还不服,我就把所有人的活摊开讲一遍,让大家评理。”
我没笑,也没点头,只是把纸接回来,折好放回袖中。
他没再说话,低头继续收拾地上的布条和木架。
太阳快落山了,风变得凉了些。我转身走到院中央,把手里那张写了名字的名单合上,塞进抽屉。然后从桌下拿出一张新纸——这是刚拟好的婚庆礼盒总任务表,比刚才那张复杂得多。
我拿着纸走向陈砚。
他正在拧干一块抹布,准备擦石板路。
我把纸递给他,“接下来二十天,事情会更多更杂。我要一个人每天汇总进度,协调人手,发现问题及时告诉我。你能做吗?”
他愣住,手停在半空。
“不是让你管别人。”我说,“是协力。大家做什么你都知道,谁缺人、哪块卡住了,你第一个报给我。做得好,功劳是大家的;出了问题,我担着。”
他看着那张纸,又抬头看我。
“我……可以试试。”他说。
“不是试试。”我说,“是我选你。你愿不愿意接?”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纸,“我愿意。一定尽力,不辜负您的信任。”
我轻轻拍了下他的肩,“明天一早,来我家拿每日进度本。晚上收工前,向我汇报一次。”
他郑重地点了头,把纸小心折好,放进怀里贴身的位置。
这时林婶走过来说:“灶台收拾好了,锅碗都归位了。”
我嗯了一声,环视院子。长桌已拆,凉棚收起,地上干净整洁。檐角挂着的几束灵泉水稻穗还在风里轻轻晃,金黄的颜色在夕阳下很亮。
李商人走过来,“人走了,我和柏舟把门关上。”
我站在原地没动。陈砚正提着水桶往屋后走,脚步比先前沉了些,背也挺得更直。
顾柏舟过来问我:“都安排好了?”
“嗯。”我说,“让他负责调度。”
他看了眼陈砚的背影,“这孩子踏实,能行。”
天边最后一道光落进山口,院里的影子全黑了下去。我转身进屋,点亮油灯。
刚坐下,门外传来脚步声。陈砚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笔和一个小本子。
“我想着今晚就把分工理一遍。”他说,“怕明天一早忙起来,漏了事。”
我点头,“进来吧。”
他走进来,把本子放在桌上,打开。纸页已经划好了格子,准备记录。
“我先把能确定的人列出来。”他一边写一边说,“王嫂负责晾晒,赵叔管灌溉器维护,刘娘子带几个妇人包礼盒……运输那边还得再确认车夫的时间。”
我看着他写字,笔迹工整,条理清晰。
“还有件事。”他停下笔,“暴雨那天守晾晒场的不止王嫂,还有两个年轻媳妇轮夜班。她们没被提到,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我一顿。
“我记得她们。”我说,“你提醒得对。明天我会补上名字。”
他松了口气,“谢谢您。大家拼一把,都希望被看见。”
我望着他,忽然觉得这张脸不再只是人群中的一个模糊身影。他不是最出挑的,也不是最早跟着我的,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站出来,也知道该怎么把事情理顺。
外面彻底黑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有人在喊孩子回家吃饭。
陈砚合上本子,“那我先回去了。明早我第一个来。”
我送他到门口。
他走出几步,又回头,“云娘子。”
“说。”
“明天能不能让承安和雅柔也来帮忙?他们认包装图样最快,孩子们喜欢看。”
我笑了,“让他们来。一家人一起做事,才有劲头。”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站在门口,风吹在脸上有点凉。屋里油灯亮着,照出窗纸上一道斜斜的影子。
我刚要关门,听见隔壁传来说话声。
是林婶在问:“你今儿怎么这么晚才回?”
一个年轻的声音答:“云娘子给了我差事。”
“啥差事?”
“统合调度。”
然后是片刻沉默。
“哎哟!”林婶突然提高声音,“那你可得好好干!人家能挑你,是看得起你!”
我没再听下去,轻轻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