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宫。温泉水滑,终年氤氲着硫磺与矿物的独特气息。飞霜殿内,地龙烧得滚烫,驱散了骊山冬日的酷寒,却驱不散弥漫在殿宇深处那股沉重的死寂与药石难解的阴冷。
秦烽躺在铺着厚厚锦褥的云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蒙尘的金纸。每一次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传来破锣般的嘶鸣,仿佛每一次进气,都在撕裂着早已千疮百孔的肺腑。他裸露在锦被外的手臂上,那青黑色的毒痕已不再仅仅是盘踞手腕,而是如同活过来的、疯狂滋生的藤蔓,狰狞地向上蔓延,爬过小臂,逼近肘弯!毒痕的色泽深得如同最浓的墨汁,在苍白的皮肤下,随着他微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搏动着,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阴寒。那搏动,仿佛毒蛇在皮下蜿蜒,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在无声地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数名太医署最顶尖的御医围在榻边,个个眉头紧锁,脸色比榻上的病人还要难看。他们轮流诊脉,指尖触及的脉象却一次比一次更让他们心惊肉跳。脉象时而浮紧如弓弦欲断,时而沉涩如刀刮沙砾,时而又微弱如风中残烛,飘忽不定,正是邪毒已深入膏肓、盘踞心脉、正与人体最后生机进行殊死搏杀的凶险之兆!
“如何?”李昭宁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紧绷。她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立于窗边,背对着众人。窗棂外,温汤池上升腾的白色水汽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她珠帘后的神情。唯有她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广袖之下,几道同样刺目的青痕,若隐若现。
为首的张太医重重叹了口气,花白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殿下……驸马爷所中之‘石髓销魂烟’,歹毒异常,前所未见!其毒似有灵性,遇药则潜,遇血则蚀!臣等……已穷尽医书古方,施以金针吊命,灌入最上等的解毒安宫之药,然……然此毒如附骨之疽,非但未见消退,反而……反而有深入骨髓、侵染心脉之象!驸马爷脉象沉疴,元气大损,恐……恐非药石所能及了……”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殿内其他太医也纷纷垂首,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药石无效!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判词,重重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
李昭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着窗棂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珠帘后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绝望与不甘,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剧烈地翻涌起来。父皇收走了摹拓,压下了风波,却压不住这跗骨剧毒的侵蚀!秦烽若死,那驸马府的血,墨衡的毒,还有这腕上的青痕……一切的一切,难道真的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埋葬在这硫磺气息弥漫的华清宫吗?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高力士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口。他浑浊的老眼先是扫过榻上气息奄奄的秦烽,掠过太医们绝望的脸色,最后落在窗边那道孤绝清冷的背影上。
“殿下,”高力士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云栖别苑……有信传来。”
李昭宁猛地转过身!珠帘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墨衡?他如何了?‘玉版’呢?” 这是她此刻唯一还能抓住的、象征着反抗与希望的火种!
高力士快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函,双手奉上。他低声道:“墨衡师傅……情况亦不容乐观。那毒痕同样在蔓延,高热反复。但他……他拒服太医之药!将自己关在工坊里,日夜不休,只……只喝驸马爷之前开的硫磺汤!并用硫磺矿石粉调油,反复涂抹毒痕之处!整个人……近乎疯魔!”
“硫磺汤?”李昭宁迅速拆开密函,里面是墨衡用颤抖却异常坚定的笔迹写下的寥寥数语:
“殿下钧鉴:仆命贱,死不足惜。然驸马救命之恩,改良造纸之法,恩同再造!仆观驸马所留硫磺汤方及外用之法,似能稍抑毒痕蔓延之速!仆斗胆,以身为试!硫性燥烈,以毒攻毒,或存一线之机!‘玉版’已成,坚洁如玉,墨色凝聚,不负驸马所托!仆若死,秘方已录于石匣,埋于老竹之下。殿下保重!墨衡绝笔。”
信笺在李昭宁手中微微颤抖。墨衡……这个偏执的书生,竟在用如此决绝的方式,以生命为赌注,验证秦烽那看似疯狂的硫磺疗法!而“玉版”已成……这消息在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悲壮的讽刺!
“以毒攻毒……硫性燥烈……”李昭宁低声重复着墨衡信中的话,目光猛地转向榻上秦烽手腕上那搏动得愈发深沉的毒痕!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华清宫!温泉水!富含硫磺矿物的温泉水!
“高力士!”李昭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传令!立刻准备最靠近泉眼、硫磺气息最浓的温汤池!要滚烫的!将驸马……浸入池中!”
“殿下?!”高力士和所有太医都骇然失色!浸入滚烫的硫磺温泉?这简直是嫌秦烽死得不够快!
“殿下三思!”张太医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驸马爷如今气血两亏,心脉受创,如同风中残烛!滚烫硫泉,其性酷烈霸道,犹如烈火烹油!恐……恐顷刻间便……”
“本宫知道!”李昭宁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药石罔效,坐以待毙是死!搏一线之机,亦是死!既如此,何不搏上一搏?!按本宫说的做!立刻!马上!”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珠帘剧烈晃动,那双隐藏在后面的眼眸,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高力士浑浊的老眼深深看了李昭宁一眼,又看了看榻上生机正迅速流逝的秦烽,猛地一咬牙,躬身道:“老奴……遵旨!”
命令如山。很快,飞霜殿侧后方一处紧邻泉眼的露天小汤池被清理出来。池壁以光滑的玉石砌成,温泉水从池底的石缝中汩汩涌出,带着浓烈刺鼻的硫磺气息,水面上蒸腾着灼人的白色雾气,温度极高,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
秦烽被小心翼翼地抬入池中。当那滚烫的、带着浓烈硫磺气味的温泉水包裹住他身体的瞬间,即使是在深度昏迷中,他的身体也猛地绷紧,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鸣!皮肤瞬间被烫得通红,那盘踞在手臂上的青黑色毒痕,仿佛受到了剧烈的刺激,搏动的速度陡然加快,颜色瞬间变得更加深暗,如同活过来的魔纹,在通红的皮肤上疯狂扭动、凸起!
“驸马!”周围的宫人内侍吓得面无人色。
“按住他!不能出来!”李昭宁的声音冰冷如铁,她不顾池边灼人的蒸汽,亲自站在池边,死死盯着池水中秦烽痛苦挣扎的身影,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时间在秦烽痛苦的嘶鸣和硫磺蒸汽的翻腾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太医们跪在池边,心惊胆战地观察着。高力士如同石雕般肃立李昭宁身后,浑浊的老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秦烽手臂上那疯狂搏动的毒痕。
一炷香……
两炷香……
秦烽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嘶鸣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身体在滚烫的泉水中微微抽搐。他的脸色不再是灰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混合着烫红与青黑的酱紫色。手臂上的毒痕搏动得更加狂乱,颜色深得如同地狱深渊,仿佛随时要破皮而出!
“殿下!不能再泡了!驸马爷快撑不住了!”张太医看着秦烽愈发微弱的气息,惊恐地哀求。
李昭宁紧抿着唇,珠帘后的眼眸死死盯着秦烽手臂上那搏动到极致、如同即将爆裂的毒痕,一言不发。她在赌!赌墨衡信中所言!赌硫磺这“以毒攻毒”的最后一丝可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秦烽喉咙里爆发出来!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涣散,却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此同时,他手臂上那疯狂搏动、深如墨汁的毒痕,猛地向外凸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剧烈挣扎!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破裂声响起!
秦烽手臂上毒痕最凸起、颜色最深的那一处皮肤,竟然猛地破裂开来!一股粘稠的、散发着极其浓烈甜腥与硫磺混合的、带着诡异青黑色的污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那污血溅落在滚烫的池水中,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小股带着恶臭的青黑色烟雾!
随着这污血的喷出,秦烽那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猛地一松,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解脱般的叹息,头一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但这一次,他脸上的酱紫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却少了几分死气!更令人惊骇的是,他手臂上那原本深如墨汁、疯狂搏动的毒痕,在破裂口周围,颜色竟明显变淡了许多!搏动的幅度也大大减弱!
“这……这……”张太医和所有太医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诡异而恐怖的一幕!
李昭宁的身体微微晃了晃,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袭来,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赌对了!硫磺温泉的酷烈霸道,竟真的将深入骨髓的剧毒,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生生“逼”了出来一部分!
“快!把驸马抬出来!小心伤口!立刻止血敷药!”李昭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秦烽从滚烫的硫泉中抬出,小心翼翼地擦拭、包扎他手臂上那破裂流血的毒痕伤口。太医们立刻围上前,再次诊脉。这一次,他们的脸色不再是绝望的灰败,而是充满了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希望?
“殿下!驸马爷脉象……脉象虽依旧微弱沉疴,但……但那股沉滞如刀刮沙砾的邪毒之象,似乎……似乎真的减轻了少许!心脉所受冲击,也略有缓解!”张太医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李昭宁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就在这时,高力士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靠近,枯瘦的手指间夹着一小块刚刚从秦烽破裂毒痕伤口边缘清理下来的、带着青黑色污血的凝固血痂。他将血痂凑近鼻端,极其仔细地嗅闻了片刻,浑浊的老眼中精光爆射!
“殿下,”高力士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骨髓的寒意,“这污血的气味……除了硫磺和那毒烟的甜腥,老奴……还嗅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掩盖的……龙涎香!”
龙涎香?!
李昭宁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比骊山风雪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龙涎香!此乃皇家御用之物!极其珍稀!非天子近侍、宗室贵胄,绝难沾染!秦烽体内逼出的毒血,怎会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
这剧毒“石髓销魂烟”……难道竟与皇室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