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舒带人踏入桐城官署时,叛军首领于重已经在厅中等待。
“秦晔派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谈条件?”他铜铃般的眼睛瞪过来,满屋亲兵齐刷刷按住了刀柄。
年轻的参军面不改色地踩过地面血渍,拱手行礼:“将军命卑职带来两个消息。”他故意顿了顿,“一者,我军已暂停攻城;二者......”
“少卖关子!”于重不耐烦道。
“朝廷特使三日后到永州。”沈望舒抬眼,目光清亮,“停战与否,将军也要听从朝廷的意思,若是此时城中血流成河,于当家觉得......特使还会同意停战吗?”
堂内骤然寂静。
几个裹着绫罗的世家子弟脸色发白,他们比土匪更清楚朝廷的秉性,叛军与百姓的性命,从来不会被他们放在眼中。
于重一把揪住沈望舒衣领:“你唬老子?”
“卑职不敢。”沈望舒任由他提着,声音依旧平稳,“将军念及城中妇孺,愿先送五百石粮入城。”
他余光扫过角落几个面黄肌瘦的侍从,“当然,若赵当家不信......”
“放屁!”于重一把推开他,“想骗老子开城门?做梦!”
沈望舒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于当家不信便罢,不过.....城中百姓缺粮已久......于当家也该给他们一条活路。”
“城中百姓?我管他们死活!”于重不屑道。
沈望舒笑道:“于当家还是应该管上一管的,若非顾忌百姓安危,秦将军怎会裹足不前,这满城的百姓,现在可都是你的护身符。”
于重的脸色变了又变。
叛军拒粮之事很快便传开了,城中流言如野火蔓延。
沈望舒一边查探城中情况,一边不断贿赂拉拢底下的军官和士兵,在城中四处活动,确保自己入城的消息能传到更多人耳朵里。
当夜,几个黑影摸到沈望舒暂住的客栈后院。
城外大军压境,没有几个人真心想陪着叛军去死,许多人都愿意给沈望舒提供消息,只求一条活路。
亲卫守在客栈周围,对后门处络绎不绝的人影视若无睹。
客栈二楼烛火幽微,纸窗上映出沈望舒伏案疾书的身影。
“吱呀——”
一阵夜风掠过,窗棂微动。
沈望舒执笔的手一顿,看向窗边:“道长好轻功。”
池越如一片落叶般飘入室内,道袍下摆甚至没碰到窗沿。
他轻轻落在桌前,看着桌上厚厚一沓图纸和信件,眉梢微挑:“望舒今夜收获颇丰啊。”
沈望舒搁下毛笔,给他倒了杯茶。又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叛军倒行逆施,早已失尽城中人心。”
他指尖轻点图纸某处,“不过这些消息也不可尽信,不同人的描述总有出入,还需验证。”
池越在桌边坐下,将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沈望舒又道:“虞城一别后,一直不曾听闻道长的消息。没想到会在桐城再会。”
“四处云游罢了。”池越抹去唇边茶渍,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看看这个。”
布帛展开,竟是一幅精细的兵力布置图,连暗哨换岗时间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沈望舒瞳孔微缩,这比那些内鬼提供的还要详尽。
“望舒在军中一切可好?”池越问道。
沈望舒抬头,对上道长含笑的眼眸,不禁也露出真挚的笑容:“甚好,秦将军对我颇为关照。”
他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一枚青铜令箭,那是他临行前秦晔亲授的。
能有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他心中早已充满感激。
池越的目光在那枚令箭上停留片刻,继续道:“粮仓是幌子,真正存粮处在西营地窖。于重抓了士绅家眷当人质,就关在粮垛旁。”他指尖在图纸某处画了个圈,“我联络了一批人,随时可以动手。”
沈望舒沉思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块赤铜令牌:“我明面上只带了二十人入城,还有近百人暗中潜入。”
他将令牌推向池越,压低声音,“叛军一直监视着我,暂时脱不开身。道长可以持我军令去城南布坊联络他们”
池越接过令牌,指腹擦过上面\"秦\"字铭文,眼中闪过几分笑意:“秦将军如何?”
“将军威严持重,用兵如神,跟在将军身边,我学到了很多。”沈望舒露出敬服的神色,又想起什么,转身取出一个木匣。
“这是将军让我给您的。”
池越接过打开盖子,却是一怔。
木匣中静静躺着他曾经亲手送出的那个锦囊,那里面,是两枚平安符。
代替它的主人说着未出口的心意。
你希望我平安,我做到了。
现在,我也要你平安回来。
池越心中一暖,珍重将其放入怀中。
“我这就动身到城南去,可有什么要捎带的?”他问道。
“把这封信带过去便是。”沈望舒拿出已经写好的密信。
“好,若要动手,我会给你递消息。”
话音未落,人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只余窗纱微微晃动。
第二日夜里。
三更梆子刚响过,城西军营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于当家吐血了!”
亲兵的惊呼划破雨夜。
帐内,于重面色铁青地掐着自己喉咙,指缝间渗出黑血,面前酒坛翻倒,杏花春的醇香混着血腥味弥漫开来。
“是...是你......”他狰狞地指向一旁的络腮胡将领,却见对方缓缓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酒渍:“大哥,弟兄们只是想活命。”
同一时刻,城西角楼。
池越立于雨中,城墙上遍地尸首,他已带人夺取了桐城西门。
城楼下突然响起三长两短的鹧鸪哨——正是约定好的信号。
“开城门!”
铁链绞盘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早已埋伏在城外的宴回一马当先,铁蹄踏碎雨幕:“儿郎们,杀进去!”
有内应带路,大军迅速控制了城门、道路还有官衙、武库,街巷之中响起刀兵之声。
当玄甲军冲入西营时,叛军早已乱作一团。有人跪地求饶,有人趁火打劫,更有甚者为了表忠心,直接将同袍的首级扔到官军马前。
宴回的长枪挑开主帐,只见于重七窍流血倒在地上,身旁散落着几封未烧尽的密信。
一个满脸是血的叛军小校哆哆嗦嗦捧上佩刀:“将、将军饶命!是孟家指使我们......”
清晨。
沈望舒在县衙中翻看着搜出的密信,朱笔在名册上勾画。每落一笔,堂下被捆的豪绅就瘫软一分。
如此轻易的决定着城中诸多显贵的生死存亡,他心中却毫无波澜,城中的事务千头万绪,他实在没时间陪这些人废话。
沈望舒和李子山抓着军中仅有的几个内政人才接管了桐城的日常治理,秦晔便寻出些空闲。
有人在安民、抓贼,分发粮食、安排巡逻、修葺损坏的官衙,恢复城中的秩序,痛并快乐地忙碌着。
也有人趁着雨过天晴,抛却万事,立于城楼之上共赏青天。
池越不知何时出现在秦晔身侧,递过一坛未开封的杏花春。
“伯安,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