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泼洒在窗台上,
蓓贝抱着沉甸甸的小郭宝,
看他专注地啃自己肉乎乎的手背,
留下亮晶晶的口水印子。
她忍不住用下巴蹭了蹭儿子毛茸茸的头顶,
半是埋怨半是玩笑地嘟囔:
“人家娃娃一天见不着爹,哭得房顶都要掀了。”
“你倒好,小没良心的,别说你那个不着调的爹了。”
“就是妈妈我消失个一天两天,你是不是也照样该吃吃该睡睡,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小郭宝仿佛听懂了,
咧开还没长齐牙的粉嫩牙床,
发出“嘿嘿哈哈”一串意义不明的笑声,
继续埋头与自己的手背奋斗。
阳光落在他乌溜溜的大眼睛里,
像撒了一把碎钻。
突然,他啃手的动作顿住了。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猛地瞪大,
直勾勾地越过蓓贝的肩膀,
死死盯住窗外。
下一秒,
他像被按了启动开关的电动小马达,
肉乎乎的小巴掌带着惊人的力道,
“啪啪啪啪”地拍在冰凉的玻璃窗上,
又快又急,
整扇窗户都在他小小的掌力下嗡嗡作响。
“哎哟喂!”
蓓贝吓了一跳,
赶紧去捉他那只激动挥舞的小手,
“轻点儿!小祖宗!手不疼啊?”
“这劲儿大的,跟你那挨千刀的爹一个德行,就知道蛮干!”
小郭宝奋力扭过沾满口水的小脸蛋,
看着妈妈居然还在数落他,
丝毫没有理解他的重大发现,
更急了。
小嘴一瘪,
喉咙里发出“阿巴!阿巴!”的急促音节,
另一只没被抓住的小手也加入了战斗,
拍得玻璃窗震天响,
简直要把那层透明屏障给拍碎了才甘心。
这反常的激动劲儿终于让蓓贝起了疑心。
“外头有啥宝贝疙瘩啊,瞧把你急的?”
她嘀咕着,
抱着儿子侧过身,
疑惑地朝窗外楼下望去。
小区主干道上,
阳光刺眼。
一个熟悉的身影推着一辆轮椅,
正慢悠悠地往他们这栋楼挪过来。
轮椅上的人……裹得那叫一个严实!
从头到脚缠满了雪白的绷带,
只勉强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
活脱脱一副刚从金字塔里刨出来的新鲜木乃伊造型。
“啧,”
蓓贝眉头一挑,
语气里带着点看西洋景的调侃,
“现在搞小区文化建设这么硬核了?大白天的推个木乃伊出来搞行为艺术巡展?也不怕吓着小孩……”
她话还没说完,推轮椅那人恰好侧了侧脸。
是金雅!
蓓贝脸上的调侃瞬间冻住了。
推车的是金雅……
那轮椅上这个新鲜出土、裹得连他妈都不认识的“行为艺术展品”……
蓓贝脑子里“嗡”的一声,
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
眼前猛地一花,
差点没站稳。
她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
楼下那“木乃伊”的轮廓在眩晕的视野里摇晃,
却越来越清晰地和某个欠揍的身影重叠。
一股邪火“噌”地就从脚底板烧到了头发梢!
“郭!言!成!”
蓓贝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又裹着火,
“好,好得很!每次回来都是这死出!”
“真当老娘这儿是你们特执局定点合作的‘言成疗养院’是吧?还带月卡年卡套餐的?!”
没过多久,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响起。
门被推开,
金雅推着那辆载着“木乃伊”的轮椅,
吭哧吭哧地挪了进来。
轮椅上的人似乎努力想调整一个不那么狼狈的姿势,
可惜全身绷带限制了他的发挥,
只能像个不倒翁似的微微晃悠。
金雅一抬眼,
正对上客厅沙发里蓓贝的视线。
蓓贝抱着小郭宝坐在那儿,
脸上没什么表情,
眼神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金雅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嗖”地爬上来,
头皮瞬间发麻。
“蓓、蓓贝姐!”
金雅的声音都劈了叉,
反应快得惊人,
“那个……今天天气真好!我、我带小郭宝下去晒晒太阳!补补钙!”
她几乎是扑过去,
一把将还在“阿巴阿巴”指着轮椅上“木乃伊”的小郭宝从蓓贝怀里“抢”了出来,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抱着孩子转身就蹿出了门,
顺手“砰”地一声把门甩上,
一气呵成,
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
门关上的瞬间,
小郭宝在楼道里突然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
精准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楼下,
金雅刚抱着小郭宝冲出单元门,
头顶那扇熟悉的窗户里,
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劈了下来:
“郭言成——!!!”
那声音饱含着积压已久的怒火、担忧、委屈,
震得楼下几棵树的叶子都跟着簌簌发抖。
“你是属蟑螂的吗?!打不死的小强是吧?!”
“这次又是什么剧本啊?啊?!”
“听说你还挺有本事,半死不活了还能勾搭个小白花?!”
“那么有本事你怎么不干脆死外边别回来啊?!”
“省得我看见你这副鬼样子就来气!”
“你当老娘这里是垃圾回收站还是战损品处理中心?!”
狂风暴雨般的咆哮和数落隔着几层楼板都听得清清楚楚。
轮椅上,
裹成粽子的郭言成努力想开口辩解,
无奈嘴巴被绷带勒得有点紧,
只能发出“唔唔…唔唔唔…”的闷响,
像个被堵住嘴的抗议者。
然而,
奇怪的是,
在这劈头盖脸的怒骂声中,
郭言成那双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里,
非但没有丝毫委屈和恼怒,
反而渐渐浮起一层近乎享受的、近乎……幸福的微光?
仿佛这熟悉的、充满烟火气的咆哮,
是世上最熨帖的安魂曲。
蓓贝骂得口干舌燥,
胸脯剧烈起伏,
那股冲天的邪火似乎随着这一通发泄稍稍泄去了一些。
她看着轮椅上那个裹得只剩眼睛、还在努力“唔唔”的可怜虫,
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
就在这时,
那个“木乃伊”动了。
郭言成用尽全身力气,
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
用唯一能稍微活动的手臂支撑着自己,
摇摇晃晃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他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又像一棵随时会折断的老树,
一步、两步,带着满身药味和绷带摩擦的窸窣声,
挪到了蓓贝面前。
然后,
他用尽全力,
伸出那条还能动的手臂,
极其笨拙却又无比坚定地,
环住了蓓贝的肩膀,
把她轻轻搂进自己缠满绷带的、硬邦邦的怀里。
这个拥抱笨拙得可笑,
带着浓烈的药味和汗味,
绷带粗糙地摩擦着蓓贝的脸颊。
可就在被那带着伤痛的臂膀环住的刹那,
蓓贝强撑的堤坝彻底崩塌了。
积蓄的愤怒、担忧、后怕,
瞬间化作汹涌的泪水,
冲出了眼眶。
“你混蛋!”
她攥着拳头,
一下下砸在他缠着绷带的、硬邦邦的胸口,
力道却轻得像羽毛拂过,
“你到底懂不懂啊!你要是这么玩命,你让我和儿子怎么办?!啊?!”
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
“他说话比别的孩子都早,可你知道他现在见人就叫什么吗?就会一句!‘吊毛’!”
“来来回回就这一句‘吊毛’!”
“郭言成,你要是真敢死在外边……”
蓓贝猛地抬起头,
泪眼婆娑地瞪着他,
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威胁,
“我就让他天天对着你的照片喊‘吊毛’!喊到你坟头长草都不得安生!”
郭言成被绷带勒住的嘴角努力地往上扯了扯,
似乎在笑。
他艰难地发出含混的声音:
“知道了,你多骂骂,爱听你骂我。”
他顿了顿,
吸了口气,
声音里带上点狡黠的虚弱,
“现在不能打我,有伤,等好了再打,跟咱们平时玩的一样。”
蓓贝被他这没脸没皮的话噎了一下,
满腔的悲伤和担忧瞬间被冲淡了几分,
脸颊腾地飞起两朵红云,
又羞又恼:
“你…你这老不正经的!都裹成木乃伊了,脑子里还净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郭言成的眼睛弯了起来,
笑意更浓,
尽管被绷带挡着,
那点促狭的光却透了出来:
“每次你都太温柔,等好了下手重点,让你咬就下死口别留情…”
“有病!”
蓓贝羞愤地一把推开他,
力道没控制好,
郭言成“哎哟”一声,
像个不倒翁似的往后踉跄几步,
又稳稳地坐回了轮椅里,
只是眼睛里笑意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