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阎枳炩越过水洼,水中映出他那张稚嫩,神色淡漠的脸。
他推开破旧的家门,再次听到母亲的绝望哀嚎,同往日相比,并有不一样。
雨水顺着女人的额发滴落,在她深陷的眼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垂下的眼眸是苗疆天空般的湛蓝,眼眶中浸着疯癫的泪珠。
阿殊黎死死攥着丈夫的衣袖,嗓音沙哑,带着不敢置信:“我为你离了苗疆,你倒要去赴青楼妓子的约?你从哪找的人?!”
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随着颤抖起伏的脊背扭曲。
耳畔的银耳饰叮当作响,是丈夫之前送给她的,如今氧化发黑,像极了枯萎的藤蔓缠在她鬓边。
那时的她,戴着这对耳饰与丈夫阎明良私奔。脸庞是异域姑娘的年轻秀美,银色的耳饰都成了陪衬。
可在柴米油盐的日子下,无论是脸庞还是耳饰,都被岁月侵蚀,变得可有可无。
阎明良紧皱着眉头,甩手的动作像在驱赶苍蝇:“阿殊黎,你当年自愿的,难道是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的?”
阎枳炩进入家门,用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瞳孔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母亲的眼睛是蓝色的,像是苗疆最清澈的天空,但他仅有一只眼睛继承了。
阎枳炩另一只眼睛,是如焰色般的黄。蓝黄各异的双瞳生长在一张脸上,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割裂起这张脸。
村里没有同龄人愿意同他玩,也没有伙伴陪同,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回来。
“父亲。”孩童的声音劈开雨声,“红鸾巷的锦姐姐,比阿娘好看么?”
阎明良的表情,像是被人迎面泼了盆馊水。“你瞎说什么呢?! 你这个怪眼睛的崽子!”
他大步跨过水洼,一把揪住阎枳炩的衣襟,狠厉的巴掌往那稚嫩的脸上扇着。
“看看你这双眼睛!”男人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在阎枳炩脸上,“蓝不蓝,黄不黄的.......活像个妖怪!”
阎枳炩挨了巴掌,却是若有所思地低头,轻声询问道:“父亲,你说人死了还会觉得疼吗?我现在还活着,能感受到疼。”
“正是这份疼,让我感觉自己确实是活的。因为只有活人才能感受到疼吧?”
阎明良怔了怔,感觉脊背都浮上一层冷汗。
这根本不像一个正常孩子能问出来的,也没有哪个正常孩子,是长成阎枳炩这模样的。
他转向阿殊黎,声音猛地拔高,“你这个贱人,当年居然瞒着我,你原来是个疯子,生的儿子也是个小疯子!!”
“你们母子俩都是疯子!”
阿殊黎突然笑了,并没有管阎枳炩,依旧死死盯着自己的丈夫。
阎明良当年说过,不管自己什么样子都会深爱自己,那疯不疯又有什么关系?
阎明良看着这两个人,只觉得心中膈应,他居然同这样的疯女人成了亲!
他愤怒离去,阿殊黎到底是个女人,力气没这么大,只能绝望地瘫在地上。
她被迫松开丈夫的衣袖,转而去摸发间的银梳。那梳齿缺了三根,是上个月阎明良摔的。
“阿炩.......”她换上苗疆语讲话,语调柔软,“去把供佛的檀香点上。”
阎明良甩开儿子的动作,像在丢弃一件脏衣服。阎枳炩跌坐在廊柱边,额头蹭出血痕。
“阿娘,我们为什么不走?”阎枳炩拍打起衣摆沾的泥点,静静等待母亲回话。
阿殊黎不回话,而是进了房屋,缄默地跪在了佛像前。
褪色的红绸铺在供桌上,她最终还是自己点燃三炷香火。数道青烟如蛇一般,慢慢缠绕起手腕。
“心诚则灵.......”阿殊黎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坠落的银饰与青砖相撞,发出碎玉般的声响。
“我供了这尊佛像快四年,它总会显灵的......”
阎枳炩望向她,之后又仰起头与佛像对视。
佛像的嘴角似笑非笑,金漆剥落的眼眶里蓄着香灰。
阎枳炩艰难踮起脚,伸手抹了把佛身,指腹立马沾上一层金粉。
原来所谓金身,不过是层一蹭就掉的皮。阎明良盯着那金粉,不由在心中说道。
阿殊黎依旧磕着头,嘴里呢喃道:“只要诚心,就会被救赎的,就会幸福的......”
雨声渐密,阿殊黎渐渐讲起苗语与官话混杂的咒骂。
她骂阎明良,骂中原薄情的男子,骂当年那个懵懂天真的自己。
最后,所有言语都坍缩成呜咽,堵塞在心中,砸在血肉中。
阎枳炩从旁边的供盘里,拿了块发硬的糯米糕。他掰开糕体,看里面爬出几只细小的蛀虫。
佛前供品尚且会被虫蛀,凭什么认为神明会管人间爱恨?
阿殊黎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抓起香炉里的灰烬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吃下去,吃下去就能醒目,静心.......”
阎枳炩安静地看着她吞咽香灰,看着她的蓝眼睛泛起血丝。
他静默地转过身离开,恍然想起父亲临走前的那话。
“你们母子都是疯子!”
阎枳炩微微皱眉,心中否定了父亲的话。
他不是疯子。
“我只是好学而已,问的问题刁钻了些。”
阎枳炩慢慢将手掌合拢,听见指缝里挤出细微的碎裂声。
那声音,就像母亲现在跪拜时,膝盖骨与地砖相撞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