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的冬天,武汉像是被塞进了冰窖。鹅毛大雪从清晨一直下到黄昏,把俄租界的红砖洋房、江汉关的钟楼都盖了层白被子。我叫楚明,汉口警察局的探长,正缩在警局值班室的煤炉旁烤火,指尖夹着支“大前门”香烟,烟雾在玻璃灯罩下打旋。纪白穿着件旧棉袍,趴在桌上改学生的解剖图,眼镜片上蒙着层水汽。
“这雪再下下去,平汉铁路该断了。”纪白头也不抬,笔尖在图上画出肋骨的弧线,“上午听卖报的老王说,长江码头停了三艘英国火轮,乘客都挤在租界旅馆里。”
我弹了弹烟灰,望着窗外被雪压弯的树枝。保定军校肄业那几年,我见过北方的大雪,但武汉这场雪透着股湿冷,能钻进骨头缝里。桌上的马蹄表刚敲过九点,突然“叮铃铃”的电话响了,把纪白吓了一跳。
“楚探长?”电话那头是平汉铁路警务处的老周,声音带着急促的电流声,“出事了!头等车厢‘楚豫号’在孝感站抛锚,富商林伯年死在包厢里,门从里面锁着!”
林伯年?我皱起眉。这名字在汉口响当当,开纱厂、跑航运,听说去年还跟军阀做过军火生意。纪白放下笔凑过来,眼镜在灯光下闪了闪:“林伯年?就是那个被工人贴了满墙‘打倒资本家’的家伙?”
“先别管那些,拿上勘查箱,跟我去孝感。”我掐灭烟,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呢子大衣。纪白麻利地收起图纸,从床底下拖出个牛皮箱——里面装着他的解剖工具和我的放大镜、指纹粉。
警车在雪地里开得像头老牛,车轮打滑时,纪白就下车去推。路过“老通城”豆皮摊时,摊主老王隔着风雪喊:“楚探长!来份热豆皮暖暖身子?”我摆摆手,心里惦记着案发现场。纪白却停下脚步,买了两个裹着糯米的豆皮,用油纸包着塞进我口袋:“路上吃,别饿死在半道。”
孝感站的灯光在风雪中像团模糊的光晕。“楚豫号”黑黢黢地停在铁轨上,车头还冒着白气。铁路警察围了一圈,见我来了,赶紧掀开警戒线。头等车厢的暖气开得足,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两个世界,空气中混着雪茄味、香水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林伯年的包厢在车厢中段,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铜牌。我戴上手套拧动门把手,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纪白跟着我进去,立刻蹲下身检查尸体。林伯年仰躺在丝绒沙发上,穿着件绣金的丝绸睡衣,胸口插着柄匕首——柄上雕着缠枝莲纹,刀刃没入心脏,血浸透了睡衣前襟,却没流到地毯上。
“密室。”纪白指了指门窗。窗户插销从内侧扣死,门上的锁舌也卡得严丝合缝,唯一的通风口巴掌大,栅栏锈得拧都拧不动。我掏出放大镜,仔细看锁孔:“内侧有划痕,像是用细铁丝之类的东西撬过。”
纪白翻开死者眼皮,又摸了摸脖颈:“瞳孔散大,尸僵初现,死亡时间不超过六小时。除了匕首伤,颈部有极淡的勒痕,像是被细绳勒过。”他打开勘查箱,用棉签蘸取死者唇边的残留物,“床头柜有个空茶杯,杯底有参茶沉淀,杯沿……”他突然停住,举起棉签对着灯光,“有口红印,颜色很艳,不像男人用的。”
我拿起茶杯闻了闻,参味里混着点奇怪的甜腻味。沙发旁的痰盂里有半张烧焦的纸,我用镊子夹起来,凑到车厢顶灯底下看——残留的字迹是毛笔写的,“…三十年血债…必报…”后面的字都烧成了灰。
“楚明,你看这个。”纪白从死者睡衣口袋里掏出个皮夹,里面除了银票,还有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用钢笔写着:“12月24日夜,小心暗箭。”落款是个看不清的符号。
这时,车厢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狐裘大衣的年轻人走进来,脸色苍白:“我是林先生的秘书,赵文轩。先生他……”他看到尸体,猛地后退一步,扶住门框才没摔倒。
“你最后一次见林伯年是什么时候?”我问道。
“昨晚十点半,我给他送完睡前喝的参茶就离开了。”赵文轩的手指绞着狐裘领口,“先生说今晚要处理重要文件,不让任何人打扰。对了!睡前他收到一封匿名信,看完后脸色很难看,把信揉成一团扔了,可能就是痰盂里那些……”
我点点头,示意纪白记录。这时,包厢外陆续来了几个人:戴金丝眼镜的女医生、满脸横肉的北方壮汉、抱着古琴的清瘦男人……楚豫号头等车厢总共十三名乘客,除了死者,其余十二人都在门口探头探脑,眼神里有惊恐,也有藏不住的好奇。
雪还在敲打着车窗,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看着林伯年死不瞑目的眼睛,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半块冷掉的豆皮——这案子,恐怕比这武汉的雪还要冷,还要复杂。纪白递来一张乘客名单,我扫了一眼,目光停在“苏曼卿”“张武”“陈锡九”这几个名字上,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把所有人带到餐车,我要逐一询问。”我对铁路警察说,然后转头看向纪白,他正对着那柄雕花匕首出神,镜片上的水汽不知何时已经干了。车厢里的暖气依旧很足,但我突然觉得后背发凉,仿佛有十三双眼睛,正透过风雪,盯着这个被锁在包厢里的死亡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