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缠绕着富池口的礁石。我蹲在残碑前,指腹摩挲着“辛卯旧债”的刻痕,碑角苔藓下渗出的水渍泛着铁锈色。富察氏抱着膝盖坐在江边,湿透的旗袍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瘦的骨架,她望着“江汉号”消失的方向,发髻上的白兰花掉了,露出耳后一枚淡青色的胎记——形如双鱼。
“我原名叫富察·玉笙,”她突然开口,声音被江风揉碎,“光绪十七年七月十四,祖父押运的三十万两军饷在富池口沉船,那天我刚满三岁,跟着奶娘在船头玩拨浪鼓。”她撩起裤脚,脚踝处的枪疤在晨光下呈暗紫色,“三年前戏班遭劫时,子弹擦着这儿飞过,赵坤师兄说那枪口焰味跟他在周启贤书房闻过的一样。”
纪白蹲下身,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时间线:“光绪十七年沉船,三十五年后周启贤暴毙,同年戏班遭劫。楚明,你注意到没?周启贤遗像上的伤疤,跟李忠眉骨伤的角度完全一致。”他突然抓起富察氏的手,“你祖父的密信里有没有提到凶手特征?”
富察氏打了个寒噤,从湿透的衣襟里掏出密信——蛛丝已被江水泡散,露出用朱砂绘制的暗礁图,图角题着“双鱼守宫,血祭江神”。我突然想起铜章里的守宫砂药丸,倒出粉末放在掌心,竟泛着磷光。“这是用鲛人油和朱砂炼的,”富察氏指尖颤抖,“祖父说过,只有在月圆之夜的富池口暗礁,才能照出沉船真正的位置。”
江心突然涌起漩涡,一条渔船破浪而来,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渔夫,蓑衣下露出半截枪管。纪白拽着我们躲进礁石缝,渔夫抛锚时,船舷上的双鱼标记在雾中若隐若现。富察氏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那是周启贤当年的渔船‘满江红’!”
渔夫掀开斗笠,竟是商会秘书!他从船舱拖出个麻袋,血水顺着麻袋缝隙滴进江水。我悄悄绕到船尾,勃朗宁准星刚对准他后心,就听见麻袋里传来呻吟——是赵坤!他腰眼的枪疤渗着血,左手还攥着半枚铜章。
“周会长说了,让你跟楚探长作伴。”秘书掏出把鱼刀,刀刃在雾中闪着寒光。赵坤突然抬脚踹向他膝盖,秘书踉跄着撞向桅杆,鱼刀飞进水里。我趁机开枪,子弹擦着秘书耳朵飞过,他惊慌失措地跳进渔船,砍断锚绳顺流漂走。
“赵师兄!”富察氏扑到麻袋前,赵坤却推开她,指着我掌心的守宫砂粉末:“快……把粉末撒在暗礁上……”他咳出一口血,“周志远……买通了英国人……要炸暗礁……”
话音未落,上游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江水掀起巨浪。纪白扶着礁石干呕,我这才发现他胳膊被流弹擦伤,血混着江水往下滴。富察氏撕开旗袍下摆给他包扎,露出里面绣着的戏服内衬——用金线绣着完整的《长江航运图》,九江段密密麻麻标着鸦片仓库。
“这是我祖母的陪嫁衣,”她指尖划过“富池口”的标记,“祖父沉船前让人把图缝在了衣料夹层里。周启贤当年抢戏班,就是为了找这件衣服。”她突然拽住我的衣袖,“楚探长,你知道‘双鱼归海’的真正意思吗?那是旗人暗语,指用活人血祭江神,才能打开沉船的机关。”
赵坤猛地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指甲嵌进我掌心:“周启贤……他不是暴毙……是我给他下了……洋金花……”他瞳孔骤然放大,“可我没想到……他早把军饷……换成了鸦片……”
江雾突然变浓,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纪白指着暗礁缝隙:“你们看!”守宫砂粉末在礁石上发出幽蓝的光,勾勒出一艘沉船的轮廓——船首雕刻着双鱼纹样,正是富察·景安当年的座船“靖海号”!
富察氏突然跪在礁石上,对着沉船方向叩首:“祖父,玉笙给您报仇了!”她从发髻里拔出银簪,刺向自己掌心,鲜血滴在守宫砂粉末上,幽蓝的光瞬间转红,沉船甲板竟缓缓裂开,露出里面堆积的木箱。
“不好!”纪白突然大喊,“那是英国人的定时炸弹!周志远想炸沉沉船灭口!”他话音未落,木箱缝隙渗出绿色的液体,触碰到江水便冒出白烟。我拽起富察氏就往岸上跑,赵坤却挣扎着爬向沉船:“让我……让我跟祖父在一起……”
爆炸的气浪将我们掀翻在沙滩上,回头望去,“靖海号”已被炸成碎片,绿色的毒烟在江面上弥漫。纪白捂着胳膊咳嗽,富察氏望着炸沉的沉船,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祖父!”
我扶着她站起来时,发现她掌心的血滴在沙地上,竟晕染出双鱼的形状。远处传来警笛声,纪白指着江面上漂着的木箱:“楚明,你看那些鸦片箱,上面印着周志远的火漆印!”
木箱在浪头上颠簸,露出里面用油布包着的账本——正是张默消失的那本!我跳进江水抓住木箱,账本封面还沾着周志远的雪茄灰,内页详细记录着从光绪十七年至今的鸦片交易,最后一页用红笔写着:“辛卯年军饷已换印度鸦片,存于九江英租界仓库。”
富察氏颤抖着翻开账本,突然指着其中一页:“这是祖父的笔迹!他当年发现军饷被掉包,才故意沉船的!”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鸦片祸国,吾宁葬身鱼腹,亦不使毒物入华夏。”
警船的探照灯扫过江面,我将账本塞进富察氏怀里:“你和纪白先走,去保定找我军校的旧友,把证据交给他们。”我摸出怀里的双鱼铜章,鱼眼处的磷光渐渐熄灭,“周志远不会放过你们,记住,别相信任何人。”
纪白拽着富察氏往竹林跑,她回头望了我一眼,月光照在她耳后的双鱼胎记上,像滴凝固的血。我将铜章扔进江水,看着它沉向暗礁深处,突然想起保定军校的校训——“守信、守时、苦读、勤练”。如今看来,这乱世之中,能守住的只有本心。
江风送来汽笛声,“江汉号”正掉头返航,甲板上站满了持枪的英国人。我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子弹只剩三颗。富察的秘密揭开了,却引出更大的阴谋——周志远勾结洋人,用三十万两军饷换了鸦片,而富察·景安沉船护的,从来不是金银,而是民族的气节。
我躲进礁石缝,看着“江汉号”放下小艇。为首的洋人穿着燕尾服,手里把玩着枚翡翠戒指——正是富察氏被抢走的那枚。他身边站着周志远,西装袖口还沾着血渍。
“楚探长,别来无恙啊。”周志远的声音在雾中回荡,“交出账本,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我握紧了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富察的秘密像把钥匙,打开的不仅是沉船之谜,更是这个乱世吃人的真相。当双鱼归海,血祭江神时,我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而我,楚明,一个保定肄业的探长,必须用这把勃朗宁,守住中国人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