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白跨上自行车,沿着坑洼的土路驶向黄陂镇警局。夕阳彻底沉落,暮色像墨汁般晕染开,远处村落的炊烟与江面水汽交融,形成灰蒙蒙的屏障。他路过镇口私塾时,那位素雅旗袍女子正送孩童出门,灯笼的光晕在她周身描出柔和的金边,见纪白望来,她轻轻颔首,目光里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黄陂镇警局是座青砖灰瓦的老式建筑,天井里的老槐树落了满地黄叶。纪白推开审讯室的木门,一股劣质烟草与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周氏姐妹蜷缩在长椅上,凤宝仍在低声啜泣,蓉宝则抬起红肿的眼睛,眼神里却藏着与哭泣不符的锐利。
“说吧,详细讲一遍下午的经过。”纪白拉开木椅坐下,声音平静无波。他从皮箱里取出笔记本,钢笔在纸页上悬停。
凤宝浑身一颤,往蓉宝身后缩了缩。蓉宝深吸一口气,开口时声音带着哭腔却条理清晰:“李甲路过棉田,就、就调戏我们姐妹。他说……说要是不从他,就把我娘当年……”她突然哽咽,用袖口捂住嘴。
“把你娘当年怎样?”纪白追问,笔尖在纸上划过。他注意到蓉宝提到母亲时,凤宝的肩膀剧烈抖动了一下。
“没、没什么……”蓉宝眼神闪烁,“反正他威胁我们,我们一时害怕,就……就随了他。谁知道他突然就倒了……”
纪白放下钢笔,指尖敲了敲桌面:“李甲精脱而死,按常理需长时间亢奋或服用助兴药物。你们是否给他吃过什么?”
“没有!”凤宝突然抬头,声音尖利,“我们就是摘棉花累了,坐那儿歇会儿,他自己扑上来的!”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白印。
纪白的目光在姐妹俩手腕的旧伤痕上停留片刻:“这伤痕是怎么来的?”
蓉宝下意识地拉了拉袖口,语气生硬:“干活儿不小心划的。”
审讯陷入僵局。纪白走出审讯室,警员小王递来一杯热茶:“纪法医,这俩村姑看着老实,说话却滴水不漏。镇上人都说她们水性杨花,可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纪白呷了口茶,望着天井里的老槐树:“去查查李甲的底细,特别是他最近的赌债和交往的人。再问问周边农户,下午有没有人看到异常情况。”
夜幕深垂,纪白在镇上唯一的客栈安顿下来。窗外传来打更声,“咚—咚—”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摊开笔记本,将周氏姐妹的供词与现场勘查结果对照,总觉得有什么关键线索被忽略了。
这时,隔壁传来两个商人的交谈声,嗓门儿大得透过薄墙清晰可闻:
“听说了吗?棉田那事儿!周氏姐妹把李甲搞死了!”
“早知道她们不是好东西!去年就有人看见她们跟镇上的无赖勾肩搭背……”
“啧啧,真是蛇蝎美人啊,精尽人亡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纪白拧紧眉头。民国时期的乡村,对女性贞操的苛责远超城市,一旦贴上“风流”的标签,便很难翻身。可他在审讯中,分明看到姐妹俩在提到母亲时的恐惧,那绝非作伪。
他披上外衣,决定去镇上的酒馆碰碰运气。民国时期的武汉乡镇,酒馆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八仙桌旁,几个老农正就着花生米喝酒,话题果然离不开白天的命案。
“李甲那小子,死了活该!”一个豁牙老汉啐了口唾沫,“仗着在布店当学徒,就敢欺负周家姐妹。你们忘了前年周家娘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不是说染了风寒吗?”有人追问。
“风寒?我看是被人逼死的!”老汉压低声音,“周老娘当年为了给女儿们凑学费,跟镇上的‘刀疤脸’借了高利贷,后来利滚利还不上,天天被人堵门骂……”
纪白心中一动,“刀疤脸”是镇上有名的地痞,难道李甲的死与高利贷有关?他付了酒钱,刚走出酒馆,就看到一抹素雅的身影站在街角的灯笼下。
是镇口私塾的女教师。她见纪白出来,上前一步,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纪法医,这是我做的桂花糕,见您还没休息……”
“多谢苏老师。”纪白接过油纸包,触手温热,“这么晚了,苏老师还没休息?”
苏清如微微颔首,目光清澈:“听说周氏姐妹被抓了,她们……其实本性不坏。周老娘去世后,姐妹俩吃了很多苦,镇上的流言对她们太苛刻了。”
“苏老师似乎很了解她们?”纪白问道。
“我曾教过她们识字,”苏清如的声音带着惋惜,“凤宝心思细腻,蓉宝看似泼辣,其实内心很脆弱。她们手腕上的伤痕,是当年为了护着母亲,被‘刀疤脸’的手下打的……”
回到客栈,纪白打开苏清如送的桂花糕,甜香四溢。他一边吃着,一边重新梳理案情。李甲的死,真的只是一场意外的精脱?还是有人借“风流韵事”做了手脚?
他想起现场勘查时,在李甲指甲缝里发现的微量白色纤维,当时以为是棉花,现在想来,却有些异样。他取出证物袋,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那不是普通的棉花纤维,而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药棉!
纪白猛地站起身,药棉上隐约有淡淡的紫色痕迹,极有可能是某种助性药物或毒药的残留!他立刻赶往镇警局,叫醒值班的警员,对李甲的尸体进行二次检查。
在紫外线灯的照射下,李甲的口腔黏膜和生殖器部位显现出异常的荧光反应——这是服用过含有磷成分药物的典型特征!民国时期,某些不法之徒会用磷粉制作“春药”,过量服用会导致中枢神经兴奋过度,最终精脱而死。
“果然是药物作祟!”纪白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李甲不是意外死亡,是被人下了药!”
他立刻下令封锁现场,重新进行勘查。在棉田那处荒草丛中,纪白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泥土,终于在草根下发现了半根折断的棉花签——上面残留着与李甲体内相同的紫色药粉!
天蒙蒙亮时,纪白再次提审周氏姐妹。这一次,他将证物袋甩在桌上,声音冰冷:“李甲体内有磷粉残留,现场发现带药粉的棉花签。说吧,是谁给李甲下的药?”
凤宝脸色煞白,浑身剧烈颤抖,几乎要晕过去。蓉宝盯着证物袋,嘴唇哆嗦着,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是……是‘刀疤脸’!他逼我们的!”
真相如潮水般涌来。原来周老娘当年欠下的高利贷,利滚利早已让姐妹俩无力偿还。“刀疤脸”觊觎姐妹俩的美貌,便以公开她们母亲当年为还债被迫卖身的秘密相要挟,让她们勾引李甲,并在其饮品中下了过量的磷粉——因为李甲曾举报“刀疤脸”走私鸦片,断了他的财路。
“他说只要我们照做,就一笔勾销所有债务,还能给我们一笔钱离开这里……”蓉宝泣不成声,“我们真没想过要他死,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