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吞噬了咸阳宫的重重宫阙。嬴稷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书案前,案头摊着一卷关于河西军务的简报,墨字却在烛光下模糊跳跃。张仪那句如同楔子般钉入脑海的低语——“商君之状,与那拔耳方士何其相似”——仍在反复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那不仅仅是一句猜测,更像是点破了某种潜藏在森严秩序之下的、令人颤栗的真相。
窗外寒风呜咽,卷过檐下风铎,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叮当声。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几乎熄灭,又挣扎着重新燃起,在墙上投下嬴稷巨大的、不安晃动的影子。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前温凉的玉玦。
“公子。”门外侍卫低声通禀,“张相求见,言有要紧事。”
“快请!”嬴稷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黑暗中飘来的一束微光。他迅速整理衣冠。
张仪迈步而入,一身深色便袍融入暗影,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摇曳烛光下却如同幽潭中的冷星,锐利而凝重。他甚至没有过多寒暄,直奔主题:“公子,魏国使团一行已然安置在城中驿馆。据臣安插的眼线密报,使团安顿下后不到一个时辰,馆中便有惊扰之声!”
嬴稷心头一凛:“惊扰?魏人喧哗?或是……?”
张仪摇头,声音压得更低:“非是寻常吵闹。馆吏回报,住使臣主使上房隔壁的副使及其随从,于入夜后突然惊惧莫名,言称整夜无法入眠,总是感觉有…细微之声从墙壁、梁柱之内传出!初以为是鼠啮虫鸣,然其声……怪异非常!如同无数细小铁钉在刮摩铜器,又混杂着指甲挠刮厚木板的声响!其声虽微,却直刺脑海,令人心烦意乱,甚至隐隐作痛!更诡者,那声音时远时近,仿佛在馆舍墙壁空腔之内…追逐逡巡、盘桓啃噬!”
嬴稷倒吸一口冷气!铁钉刮铜?指甲挠木?这描述……与政务堂内那来自魏国帛书的、令他毛骨悚然的钻凿刮挠声何其相似!甚至连那种令人头痛欲裂、心神难安的效果都如出一辙!这污秽竟随着使团来到了咸阳?!
“臣放心不下,亲往驿馆外围一探。”张仪的神情愈发严峻,“使团所居之区独栋小院,位于驿馆东北角。”他忽然停顿,目光投向嬴稷窗外的沉沉夜色,仿佛在侧耳倾听那远方的黑暗。“公子……请凝神细听……”
嬴稷一怔,立刻屏息凝神。起初,只有窗外单调的风声和檐下风铎的叮当。渐渐地,在这片看似寻常的声响背景之下,他似乎真的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滋啦…嘠吱…滋啦……仿佛是什么极细小的金属锯齿在与坚硬的木质或石质结构进行缓慢而执着的摩擦!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但每一次不规则的响起,都像一根冰冷的丝线,轻轻刮过嬴稷的耳膜深处,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晕眩感!更让他心头震动的是——怀中的夔龙玉玦,竟在此刻突然传来一丝清晰的冰寒刺痛!像是在警告着什么!
张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洞彻的冷意:“此异响虽微,却非驿馆它处所有。唯有那栋小院所在的方位……尤其在其梁柱交叠处、承重砖墙深处……隐约可闻。然诡异之处在于,”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嬴稷,“当臣试图循声靠近细究时,那声音竟骤然消失,仿佛能感知探查者的意图!如同……活物一般机警隐匿!”
嬴稷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掌心渗出冷汗。玉玦的冰寒刺痛与那若有似无的刮擦声交织,印证了张仪的话绝非虚妄!那东西真的来了!潜入了咸阳!
“必须查明!”嬴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否则任此诡异之物藏匿于咸阳城郭之内……”
“公子所言极是。然此事凶险莫测,非常人可探。”张仪语速沉稳,“臣已思虑周详。明晨,魏使按例当入宫觐见君上,副使随行。此乃绝佳时机。彼时,馆中仅余寻常仆役卫兵驻守,防范松懈。臣请……”他眼中精光一闪,“遣一人,携墨家矩子李恪入驿馆!”
“墨家矩子?李恪?”嬴稷有些意外。
“正是!”张仪点头,“矩子李恪,精通机关造物,对土木结构、音振传导之理更是登峰造极!其所制‘天听地闻’之术器,专为探查暗渠、密道乃至墙内空腔异响所设!若有诡物藏于建筑之内,唯有此人及其机关术,方有破解之望!”
“墨家矩子……身份非同小可,岂能擅闯他国使节居所?”嬴稷尚有疑虑。
张仪微微一笑,透出纵横家的狡黠:“无需明闯!墨家机巧,自有其门道。李恪可乔装为宫中‘将作少府’派员,以查验驿馆近期有无梁柱虫蛀、瓦漏之隐患为由入内查勘,名正言顺!臣已与矩子通联,其人对此等诡异疑难之事亦有极大兴致!所需者,公子一道允准查验的手令。”
嬴稷心中权衡。张仪此计环环相扣,理由充足,风险可控。他不再犹豫:“善!手令我即刻写予矩子!另,增派精锐锐士三十人,便装散于驿馆四周,暗中监视警戒,若馆内生乱,即刻封锁要道!”
“公子思虑周全!”张仪眼中赞赏之色一闪而逝,“臣即刻安排!”
翌日上午,咸阳城中那座为魏使特意辟出的清幽小院,院门被宫中侍从模样的几人敲开。为首的是一位面色黝黑、身形干练、背着沉重木匣和奇特工具的老者,正是墨家矩子李恪。他手持赢稷加盖了印信的手令,声称为防止雨季馆舍渗水,特来勘查几处承重梁柱与屋檐接合处的情况。驿馆吏员验过手令,并无刁难,便引他们入内。
嬴稷并未亲往,却在张仪的安排下,悄然立于驿馆对面一座酒肆的二楼雅间。这里视角极佳,推开窗棂,足以将那座被怀疑“染污”的魏使小院正房及两侧厢房的局部结构尽收眼底。
院中寂静。矩子李恪带领两名同样穿着将作监服饰的墨者弟子,在内侍吏员的陪同下,走入那座雕花木门的正厅。李恪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迅速扫视着屋内的横梁与承重立柱接口,他并未立即动用木匣内的机关,而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冰凉的梁柱表面,甚至俯身将耳朵贴上木质墙面,似在倾听。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窥视的嬴稷有些焦灼。张仪站在他身侧,目光也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正厅门扉。
突然!
矩子李恪猛地抬起头,身形微微一顿!他立刻向着两名弟子打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弟子迅速从木匣中取出几件奇特的器物——其中一件像是精巧的金属编钟缩小版,另一件则如同蒙着薄金皮的空心小鼓。李恪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在几处关键梁柱接合点上,用特制的黑墨画下数个玄奥的符文印记!
下一刻,他与弟子三人迅速靠拢,低喝一声!三人手指同时掐出一个繁复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词:
“土木有隙,音自隙生!金石为引,机巧明察!墨法印——开!”
嗡!
一股几乎无法听闻、却仿佛能穿透空间的微震感骤然扩散开来!嬴稷只觉怀中的玉玦猛地一跳!那并非之前的冰冷刺痛,而是一种被强力能量瞬间搅动般的激烈动荡感!
几乎在三人施术的同一刻——
“嘠嘠嘠——滋啦——喀喀喀!!”
一阵前所未有的、刺耳到令人牙酸的刮擦撞击声猛地从那正房深处爆发出来!声音剧烈、短促而狂暴!仿佛无数细小的、带着锯齿的尖利钩爪,在厚重的木石结构深处疯狂冲撞、撕扯、刮磨,想要挣脱什么禁锢!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近在咫尺,连驿馆院外散守的秦锐士都猝然抬头,面露惊色!
“抓住了!”张仪眼中精光暴涨!
这剧烈的异响只持续了短短数息!如同濒死的凶兽最后的挣扎!随即,一切声音戛然而止!诡异的死寂再次笼罩小院!
正厅的门猛地被推开!矩子李恪率先大步走出,脸色凝重无比。刚才还引路的内侍吏员此刻满脸惊骇,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仿佛刚经历过一场生死。
李恪一眼便望见对面酒肆二楼的嬴稷与张仪,他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眼中带着震惊与某种印证了的恐惧。他手中紧紧抱着一个碗口大小、通体由玄黑精铁打造、表面刻满古奥纹路的沉重铜匣!那纹路如同活物般流动着幽微的光泽。
“公子!”李恪快步走到嬴稷藏身的酒肆楼下拐角处(有锐士暗中护送),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和极度的严肃,“此物……非是活物!亦非死物!其‘声’……已拘于此匣之内!然此声之烈、之凶……前所未见!更如张相所料,似有…有邪祟灵智!险些冲毁了墨印束缚!”
他将那沉重的铜匣双手奉上,仿佛捧着烧红的烙铁。铜匣入手冰冷沉重异常,嬴稷甚至能感到一股隐隐的、从匣内传来的……细微而顽固的震动!如同一个被囚禁的恶魔的心跳!
“矩子可探知此‘声’源头?意欲何为?”嬴稷盯着铜匣,沉声问。
李恪面色苍白地摇头:“其源头非此驿馆!其‘声’亦非自然而成!匣内所拘,乃声之……‘残响’,或曰残魂!其律动之奇诡,绝非匠人可解!老朽只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此声频律动,与关中、乃至秦地山川地脉固有之律……严重相悖!格格不入!如同异毒,浸蚀肌骨!若任此等‘声秽’蔓延滋长……大秦宫室廊庙,乃至山河地脉之基……恐有崩裂腐朽之虞!”
嬴稷闻言,心中仿佛被一块万年玄冰狠狠砸中!他猛地低头,死死盯着怀中这不断传来顽固悸动的冰冷铜匣!李恪的话如同一道闪电,撕开了更深的恐惧:这来自魏国的“噪音污染”,它真正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能迷惑心志、侵蚀身体,更在于它能…污染这片土地的根基?如同墨迹滴入清水,最终将浸透整个大秦?
而此刻,商鞅日渐沉重的咳声与这匣中的震动,仿佛形成了死亡的共鸣。怀中玉玦的寒意,在这一刻也变得沉重无比。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匆匆奔至嬴稷身边,神色紧张,低语密报:“公子!君上急召!魏国使臣主使公子卬当殿无状!言辞狂悖!触怒君威!商君已下令廷尉将公子卬拿下,押往狱中!君上命公子即刻前往章台宫前殿!” 又是一个烫手山芋!权力风暴与匣中未知的恐怖同时袭来。
嬴稷的眼神陡然变得复杂难明,他紧了紧怀中冰冷刺骨的铜匣,目光扫过张仪深邃的眼眸,最终望向巍峨章台宫的方向。前方的政治漩涡与手中这匣未知的灾厄,如同一把双刃利剑,正将他逼向风暴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