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库内,空气凝滞如铅。时间被抽离,唯有无形的重量沉沉压下。枯孽暗核缩至极致,旋转停息。冰台基座深处,墨黑纹路如古老冰渊的血管,在冰晶里蔓延搏动。一股源自纪元之前的邪意蛰伏其中,静待最终破壁。绝对的寂静中,凶邪意志在无声咆哮。
瘦小身影紧贴冰面,体温几近消失。冻湖般的眼底翻腾着岩浆般的焦灼,病态渴望啃噬理智,躯体绷紧如满弓。每一次微颤都泄露着濒临失控的狂热。他在等待,如同扑火前的飞蛾。
白先生静立如朽木。低垂的眼睑下,浑浊瞳孔倒映的不是眼前实景,而是空间裂变掀起的微尘风暴。那些细微至难以想象的规则扰动,在他“眼”中被抽离、解析。木讷之下,是对引发一切原始“弦”变的深渊推演。表象沉寂,内里沸腾。
冰台上,赢稷胸前的墨青冰纹搏动沉重迟滞。每一次鼓起,都牵动全身死寂寒气,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心跳。冰纹下那点“生之灼烫”被重重压制,微若残烛星火。云中君身前,星屑壁垒薄如蝉翼,黯淡无光。额头中央,一道细微的透明裂痕如同永恒的伤疤凝固其上,昭示着支撑者的星辰正沉入永恒虚无。
秘库外数百步。刺骨寒气如同无形的实体墙壁。
章邯鹰隼般的目光钉死前方幽暗,手掌猛地攥紧成拳,悍然举起。身后,十余浴血残卒瞬间凝固身形,如标枪扎入冻土。粗重喘息被强行扼住喉间,只余兵刃紧握的骨骼摩擦轻响。
脚下薄霜发生异变。无数道墨蓝色的细微裂纹自冰层深处蜿蜒爬出,扭曲盘结,竟与秘库深处冰台的邪异纹路形成无声共鸣!章邯低头,紧握的铜兽符节上,兽形雕饰双瞳正闪着急促红光。灼烫传递掌心,那低沉如呜咽的震动,清晰传递着血脉深处的不详悸动——临界点在咫尺狞笑。
“弩!”低吼似碎冰摩擦,炸裂死寂。
残卒无声行动,强弩卸下,冰冷金属机括在冻僵手指间发出刺耳“咔嗒”。三棱破甲锥在微弱寒光下闪烁致命锋芒。
“基座!”命令短促如铁锤砸击。所有弩矢抬起,冰冷杀意齐指秘库冰台根基方位。
章邯小队视线的绝对死角。一片被巨大冰封藤蔓纠缠覆盖、形同冻僵巨兽的宫殿废墟深处。
数道灰影如幽灵般无声蠕动。他们包裹在深灰色、近乎吸尽光线的油蜡衣中。移动时脚不沾地,身形诡异地扭曲规避碎冰断木,无声无息,如同液态暗影本身在流淌。警惕目光瞬间扫过远处章邯森严阵列,随即毫无留恋地收回,死死锁定前方百米外关键目标——一群匠师正围绕几根粗犷木质桩橛焦灼忙碌。
“矩尺卫钉死‘定星橛’,”领头灰影嘴唇几无翕动,气声凝成一线,“意在锁地脉波动,拖住里面那东西蜕变。”信息只传至身侧。
另一灰影手腕轻翻,一轴边缘磨得锃亮的薄铜地图悄然滑出。暗金般的手指精准点向一处不起眼库房标记:“目标:天工署地字三号秘档室。东北废殿作障,废墟下冰隙通联其排水暗道,是捷径。”语调冰硬无波。
眼神无声交汇,几道灰影如受惊的墨汁团,倏然渗入更深沉的废墟阴影缝隙,轨迹流畅如汞泻地,再无一丝痕迹可循。魏国无影卫,直刺秦国工政核心,趁乱夺墨家失落之宝——“非攻谱”的指向秘钥。
万里之外,韩国新郑。伪装成冶铁工坊的地下核心密室内。炉火在厚墙外扭曲光影,室内混合着铁锈与奇特药草的沉闷气息。数位须发齐整、深青儒袍的老者围坐斑驳石案,面沉似水。
“秦之剧变,绝非天道无常,乃人力僭越引至乾坤崩析。”上首老者须发皆白,声音沉凝如金玉坠地,“枯孽现世,非祥非瑞,实乃法度弛废、阴阳逆乱之浩劫恶兆。周礼虽隳,拨乱反正,唯‘礼’可定人伦之序,‘仁’能安黔首之心。”
他微顿,目光如冷泉扫过众人,“秦法如虎,峻刻过甚,虽逞一时霸蛮,然其根基已被己身戾气反复蛀蚀,如朽木之芯。此番祸乱,非国运轮替,实乃自戕于深渊之畔。”言辞间是对力量彻底失序的深重忧患。
下首一名年岁略轻、眼神锐利如锥的儒者接话:“赢驷踞章台虎威犹在,筋骨未折。吾韩门庭紧对刀口,一步踏错则邦国危倾如累卵,瞬息可覆。”
他上身略前倾,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坐论大道难救燃眉,当务之急乃遣得力人手直入咸阳风暴核心。察其势,观其变,若天赐良机……”
“良机?”上首老者截口,声音陡然清寒,“儒者立世,当守君子正道,不行趁危夺命之末策。即刻遴选‘守礼使’持节入咸阳,携赈济之药石粮秣,抚灾疫,慰无辜受戮之黎庶。行王道德政于乱局,助安人心,静观其变,徐图后计。”末句语调微扬,目光深如寒潭,“若使节侥幸面晤赢驷,规劝其待嗣子宽仁些……亦是保全嬴氏血脉宗嗣的长久之道。”语中深意,宛若石落深水,涟漪无声扩散。
齐国临淄,稷下学宫之侧,观星占候高台孤悬于夜风凛冽之中。
一位身着深蓝色星辰广袖袍服的枯瘦老者,独踞高台危栏。衣袍在风中鼓荡,其上星轨绣纹如流动天河。他手中所托并非浑天仪或算筹,而是一柄古朴厚重的木尺。尺身深褐木纹间,深刻着缩微的山川河岳、地脉走向图,似将一片凝固的乾坤山河握在掌中。
干瘪的嘴唇无声翕动,诵念精准术语:“……岁星躔于鹑火之次,太阴近逼毕月乌宿,日轮晦黯若沉渊室……斗杓遥指玄枵分野,荧惑守心异象盘结……”
呢喃骤停!老者浑浊眼珠猛地收缩为针尖,死死钉向西方天际那片对应咸阳上空的凝固星域。那片光华似被无形寒力冻结。
枯槁手指陡然发力,指甲深陷尺身一处象征地脉节点的微凹刻痕!木尺隐隐嗡鸣,凹刻处流泻出一丝淡金微芒,旋被深沉木色吞噬。
“非崩非坏……”干涩喉管挤出破碎的惊疑,“竟似……‘断点重启’?”仿佛被自己吐露的词句灼伤,眼底精光暴绽又瞬息被更庞大、更古老的恐惧阴影压回死寂深渊。“天运流转……竟有隙可乘乎?”困惑与不安如渊,他仰对虚空:“速报……列子一脉!”
幽寂无名的山谷深处。清溪泠淙,流经青翠茂林。几间竹茅草庐半隐其间,与天工契合。
一庐开轩窗。粗布少年跪坐矮案前,执细毫竹笔,临摹浩瀚星河古卷,笔锋精准流畅。眉目澄澈空灵,心神仿佛沉入画卷,与宇宙脉动同频共振。
庐外檐下,佝偻老妪在排排药匾间佝偻劳作,细细翻动各色草药。动作迟缓如古树经风,细微处却隐隐应和着远处竹海被夜风拂动的连绵沙沙声,如另一种吐纳。
霎时!
案前少年执笔的手猛地一颤!
笔锋在璀璨“角宿”星芒旁沉重顿挫,一团浓墨猝然在星图古卷上洇染扩散,污浊了微小却夺目的星光!少年蓦然仰首,纯净如天池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孩童般的懵懂惊惶,直直望向山谷西侧的沉沉夜空。天际无云。
“阿婆,”声音清澈依旧,带着天然的纯净,似在发问奇特的感知,“星辰……泣泪了吗?”
翻弄药草的枯掌未曾稍停。老妪浑浊到近乎失焦的眼珠不经意扫过案上那片污浊的墨迹,又缓缓投向西方无垠的暗沉天际。历经沧桑的眼底沉淀着深沉的古井幽光。干瘪嘴唇翕张,嘶哑的声音如同谷底深处的岩隙暗风:
“痴儿呦,”她低语,语气平淡如陈述亘古法则,“落下珠泪的……岂是那高天的星子。是人心底的悲海翻涌……那哀恸太深太重,直将乾坤万物的心都封冻了三分。”
枯皱指尖拈起匾中一枚边缘浸透奇异暗蓝霜气的枯萎叶片,指腹揉捻间感受其刺骨的寒髓。
“合该把窖里那些‘元阳砂’炮好的‘扶阳散’翻出来晒整了……”她似是自语,又像是对寰宇低语,“不知又是何处遭难的生灵,把万物的心都冷透了……冻得连高天的星子都要打起寒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