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库内,混乱风暴的狂澜退去,只余下冰窖般的死寂和无处不在的极寒压迫。赢稷瘫在冰台上,胸前的墨青冰纹彻底凝固,气息微弱到几近于无,如同冰封万载的古尸。冰台基座下方,那孕育蜕变后的惨白微芒核心已然成型,悬于半空尺许,缓缓旋转,散发出纯净到令人窒息的绝对冰封秩序之光。只是在那至纯的白光最深邃处,隐隐有一丝极其微弱、不易察觉的暗金色扭曲纹路,如同水底蛰伏的毒蛇之影,透出先前吸收混乱暴戾后残存的异质。
瘦小身影(寒遗)倚坐在远处冰壁下,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带着血沫的白色寒气,身体表面的冰霜更厚一层,眼中刻骨的凶戾被重创的痛苦代替,挣扎着想要再动,却徒劳无力。
白先生的身影重新凝实。那双木讷的眼睛平静地扫过赢稷枯槁的身躯、云中君消散的位置,最终定格在那缓缓旋转的冰核上。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再次垂下了眼睑。但在其垂落的视界深处,倒映的已不再是裂变微尘,而是那冰核内部纯粹秩序与暗金异质纹路之间细微的牵引力线与排斥光点。新的推演开始,如同老农审视田埂间最细微的蚜虫。
冰台上空,一点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湛蓝冰尘悄然凝聚,无声无息地飘落,覆盖在赢稷毫无生气的额角之上。那湛蓝冰尘似有生命般微微蠕动一下,随即隐入其皮肤,再无声息。
秘库扭曲的门缝处。
章邯的身影猛地冲了进来!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与浓烈的血腥味!覆盖着冰屑的玄黑重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无视迎面而来的恐怖冰封威压,铜兽符节爆发的灼热血光环绕周身,强行驱散着足以冻僵骨髓灵魂的寒意!沉重的脚步在冰面上踏出清晰的裂痕!
“公——!”
嘶吼只冲出一个字便戛然而止!眼前的一幕让他这只在尸山血海中冲锋的猛将也瞳孔骤缩!
没有惊天动地的激战残痕,只有一片死寂的冰蓝世界!冰台上赢稷枯槁的身躯、远处重伤不起的寒遗、白先生静立的背影、还有那悬浮在半空、缓缓旋转并散发出让他灵魂都本能颤栗恐惧的惨白冰核!
云中君何在?!
一股不祥的冰冷猛地攫住章邯的心脏!他的目光扫过那片曾经盘坐着守护者的冰壁区域——仅剩的撞击凹痕和周围微带星屑感的冰裂纹如同冰冷的墓志铭!
这位身经百战、心如铁石的将军,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一震!喉头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狠狠咽下。虎目瞬间赤红,目光死死钉在了冰台上赢稷的身上!
公子尚在!
章邯没有任何犹豫,一步踏前!无视那惨白冰核散发的绝对冰封威胁,无视自身的沉重创伤,魁梧身躯带着决绝的姿态横亘在冰台与那诡异冰核之间!手中符节血光猛然内敛,如同一面燃烧着生命本源的盾牌,将他与赢稷牢牢护在身后!
燕国蓟城远郊,墨家庄园暖阁。
病榻前,中年墨者(子墨)紧握着拳头,指节因愤怒与悲痛而青白。他盯着榻上师尊那如同枯木般毫无知觉的躯壳,一遍遍回想着师伯李恪可能陨落的消息。
暖阁另一角,负责熬药的少女(阿蓟)正仔细将最后一份“五瘟化灵”的药粉洒入药罐。她指尖缠绕的净化灵光平稳流转,驱散着罐中药草的毒性。但她的眼神却有些涣散,仿佛心神并未完全专注于眼前的药罐。
就在云中君那道最终星讯穿透万里虚空抵达的瞬间!
嗡!
整个暖阁内,所有由金属、木料、甚至陶瓷制成的物品,都极其轻微地共振了一下!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被轻轻拨动!
病榻上,那位一直如同枯木沉眠的墨家老者(矩子)——墨翟!他那紧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眼睑,极其微弱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
一道极其微弱、却纯粹凝练至极、仿佛由无数破碎星纹拼接而成的意念脉冲,无视任何物理阻碍,精准地投射在墨翟眉心!
墨翟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苍老的面容上,那道代表着沉睡与封闭的永恒沉静骤然被打破!紧闭的眼睑剧烈颤抖着!一股无法形容的、代表着墨家传承最深处的“天志非命”本源印记,被这道来自遥远秦地、云中君燃烧尽一切所发出的星屑秘讯彻底唤醒!
墨翟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次!干瘪的嘴唇艰难地张开一丝缝隙!
一道微弱却清晰无比、饱含着无尽血泪与沉重警告的声音,如同从黄泉爬回,断断续续地冲出喉管:
“……稷…体…封魂……”
“……枯…孽…非…死……窃……”
“……守…核…毁…”
每吐出一个破碎的词汇,他的脸色就灰败一分,似乎正消耗着摇摇欲坠的生命烛火。最终的话音被一口上涌的黑血堵住,头颅无力地垂下!
但那断断续续的词汇,如同惊雷般在子墨耳畔炸响!
“封魂”?“枯孽非死窃”?“守核毁”?!
子墨虎目含泪,猛地扑到病榻前,看着师尊再次陷入更深的沉寂。他猛地站起身,脸上悲恸未消,却已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和沉重所取代。
“荆蓟!”他嘶声低吼。
一直神游物外的阿蓟被惊醒,茫然抬头看向他。
“收拾‘非攻’与‘兼爱’卷!取出地库‘矩令’!”子墨的目光越过暖阁木窗,看向西方那片阴沉的天际,眼神锐利如寒刃,“墨者,当行非常事!我们去咸阳!”
齐国临淄,星台高阁。
枯槁老者(甘石)看着玉板上那道微小却致命的裂痕,以及内部彻底暗淡的象征水脉的刻痕,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深吸一口气,冰冷夜风灌入胸腔,强行压下那份惊悸。手中木尺紧握,另一只手快速掐动着复杂的计算指诀。
“断点重启……寒魄吞光……”甘石干涩的嘴唇翕动,眼神恢复一丝枯寂的冷静,“列子一脉未至……不能再等。”
他猛地抬头,仰望头顶被冰核爆发扰乱的夜空星图。混乱的星轨在浑浊的眼底重新排列。他伸出枯瘦如树枝的手指,蘸取嘴角未干的一缕殷红血液,以血为墨,迅速在身前半空中凌空勾画出一个由无数微小星点和扭曲轨迹组成的复杂玄奥符号!
“北天寒渊,敕命通玄!”声音虽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符号成型的瞬间,如同点燃了无形的火炬!一股微弱但异常清晰的灵觉信息,顺着那扭曲符号指引的方向,跨越层层空间阻隔,向着遥远北方某座终年覆盖着玄冥之风的冰雪高峰之巅传去!
血符在发出信息后迅速黯淡消散。甘石脸色苍白了几分,扶着木尺,缓缓盘膝坐下。他已完成自己能做的最后一步。
奉安驿馆小院。
那胸前冒着黑窟窿、眼中燃起枯孽余烬的驿卒,带着浓烈的腐臭腥风,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嗬嗬”低吼,直扑郑玄礼!
“妖孽安敢!”郑玄礼须发戟张,怒喝如春雷!并无华丽术法,周身却骤然腾起一股浑厚凝练的仁义正气!这正气无形无质,却如同沉重礁石,瞬间抵挡住那腥风煞气冲击!老者不退反进,宽大的深青儒袖猛地一挥!袖袍卷起劲风,夹杂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之力,狠狠抽向那邪化的驿卒头颅!
没有金铁交鸣,只有一声沉闷如击朽木的闷响!
噗!
邪化驿卒的头颅如同被巨锤砸中的腐瓜,瞬间塌陷下去半边!眼中跳动的枯孽余烬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整个躯体软倒下去,冒着黑窟窿的胸膛处不再有墨绿冰晶蔓延,开始涌出暗红的、带有腐臭气息的污血。
“哼!”郑玄礼冷哼一声,收袖肃立。看向地上那滩污秽,眉头紧锁。
“夫子好手段!”门口的道人此时才似刚刚回神,扬声赞了一句,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情绪,“此等邪秽,竟近不得夫子浩然领域。看来咸阳祸患,比预想更烈。”他的目光扫过那污秽,又看向驿丞,“驿丞大人,此处已生祸端,非安全之地。家师之邀……”
“贵师盛情,老朽心领。”郑玄礼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电,再次扫向瘫软在地的驿丞,“然灾疫已侵至城郭外围!奉王命,行仁道!老朽明日‘抚城礼’,必自西门始!请即刻奏报章台宫!”
他目光如炬,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韩使安危?哪有眼前灾变重要!儒家入秦行王道,岂能坐视邪秽横行!
无名山谷药棚。
玉瓶温润,里面流淌的金红药膏在瓶内静谧无声。少年(归元)懵懂地望着老妪(药婆婆)递来的玉瓶,又茫然地望向西面昏暗的天空。那双纯净得如初生山泉的眼底,映着一片模糊的、被无形寒灰笼罩的暗影。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但本能地,感到一丝沉甸甸的、让他微微心悸的寒意。
“去吧,痴儿。”药婆婆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平和,指着谷外西南方的远山,“跟着那片‘灰’,找到‘痛得最厉害的伤口’。”她干枯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少年的心口,“捧稳了你的‘心’,它就是灯。冷了,就添点‘灯油’。”她指的是玉瓶。
归元低头看看玉瓶,又看看自己的心口,澄澈的眼中依旧懵懂,但似乎抓住了什么。他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将玉瓶揣入怀中温热的胸襟内侧,紧紧贴着心跳的位置。然后对着药婆婆郑重地点点头,不再看那冰冷的天空,转身向着谷外西南方向奔跑而去。脚步不算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认定方向的专注。
药婆婆看着少年奔跑远去的背影,浑浊的眼中映着药甑中最后几缕金红药膏的微光。她拿起一柄木勺,将最后一点温热药膏舀起,轻轻淋在药棚角落一株被寒气侵袭得叶枯杆萎的寻常药草上。
嗤嗤……
焦黄萎败的枝叶被药膏沾染,迅速褪去灰败色泽,重新焕发出鲜活的嫩绿!一股微弱却无比纯净的生命气息从枯草丛中冉冉升起。
“一炉救不得万万人……”老妪低声自语,像是在说给药草听,“可有一人,就暖透了一人……”
秘库内。
白先生垂着的眼帘微微抬起一线。
章邯横挡在赢稷身前,铜兽符节的血光如同风中残烛,在那惨白冰核纯粹的冰封威压下明灭不定。沉重的甲胄表面开始凝结出细密的蓝白冰晶。
悬浮的冰核旋转陡然加快了一瞬!核心深处的暗金色扭曲如同活蛇般游动了刹那!一股更为强烈的、带着冰冷吞噬意味的意念波动扩散开来,目标直指冰台上彻底沉寂的赢稷!
但就在这股吞噬意念扩散的同时——
呼……
一片极其微弱、极其纯净的湛蓝色流萤光点,无声无息地从白先生垂着的宽袖间飘散而出。
光点并非攻击冰核。
它们如同有生命的尘埃,缓缓飘向赢稷枯槁的身体。光点靠近赢稷周身弥漫的绝望死气与冰核散发的绝对寒意时,非但没有被冻结或驱散,反而如同找到源头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进去,消失不见。
没有任何能量冲突。
没有任何光影波澜。
只有那缓缓旋转的惨白冰核中,那丝如同毒蛇般游动的暗金色纹路,在光点融入赢稷身体的瞬间,极其微不可查地——停滞了千分之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