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祭宫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血脂。赢稷那决绝的一刺之后,魔骸核心处爆发的精神风暴似乎耗尽了某种力量,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两下,终于轰然向后倒去,重重砸在乌木棺椁之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刚刚开始撑开的恐怖墨绿骨翼剧烈闪动着,墨绿色邪光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最后不甘地停止了伸展,化作两片巨大而嶙峋的骨堆贴在魔骸背部,如同坍塌的枯树。
封魄匕深深地留在那幽暗核心处,灰石匕身周围弥漫着一圈微弱的、仿佛隔绝一切流动的黯淡光晕。魔骸周身那狂暴的气息虽未完全消散,却如同被强行摁入了厚重的凝胶之中,变得迟滞、凝涩。攻击性骤降。
然而,赢稷的情况却更为堪忧。精神碎片风暴的冲击远超他年轻灵魂的承受极限。在那包含着商君最深沉的痛苦、绝望与挣扎的漩涡里,他最后只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指向某种无形之物的渴望,随即意识便被无尽的黑暗和撕裂般的剧痛彻底吞没,身体软软地向后倒下。
“公子!” 李恪离得最近,顾不上自身枯竭,一个箭步冲上,及时在赢稷后脑撞地前托住了他。手指搭上赢稷脉门,李恪脸色更加难看——脉象紊乱如同沸水,更有一股阴冷污秽的气息盘踞在神魂深处,显然是被那核心风暴冲击所致!他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两枚针尾带着螺旋纹路的墨黑色细针,毫不犹豫地刺入赢稷头顶百会、胸口膻中两大要穴,试图稳住其心神,隔绝那诡异的阴冷侵袭。
另一边,蒙骜的状态同样惨烈。“镇魂玄煞”阵在魔骸倒下后瞬间消散。过度燃烧精血和吹奏泣血骨笛的代价立刻反噬!他胸前的玄鸟血符彻底黯淡,如同枯萎的烙痕。一口带着脏器碎块的浓稠黑血狂喷而出!高大魁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全靠手中弯曲的断戟杵地才勉强没有倒下。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但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被众人压制住的魔骸,以及李恪怀里的赢稷。幸存的四名金乌卫人人带伤,围拢在他身边,眼神悲愤而警惕地环视着殿内同样惊魂未定的黑甲禁军和那具可怖的骸骨。
“蒙骜大人!” 之前被保护着的黑甲禁军校尉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后怕和一丝迟疑,“这……商君遗体……竟……竟如此邪异……我们……” 他看着棺椁上那依旧布满骨刺、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存在,恐惧战胜了职责,提议几乎脱口而出:“是否应……焚……”
“住口!!” 蒙骜猛地抬头,眼中凶光如电!尽管他虚弱不堪,但那来自秦王亲卫最高领袖的威严与战场上磨砺出的煞气,瞬间让那校尉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蒙骜用断戟强撑着自己站起,身体微微摇晃,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谁敢妄动此棺?谁想烧?!”他布满血污的手指缓缓指向棺椁上的封魄匕,“那是公子稷拼了命才争取到的机会!谁敢毁了它,就是与我金乌卫为敌,与王上……谕旨为敌!” 他最后一句有些模糊,更像是借力。他心中无比清楚,王命是移棺入玄冰库,但眼下局面,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让那个暂时被压制的怪物再次暴走。赢稷的直觉,或者说李恪那惊悚的猜测……那滴“泪血”……或许……
“可是……”校尉面色苍白,还想争辩。
就在这时!
“呵……”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带着一丝疲惫和嘲弄的叹息,突然在死寂中响起。
紧接着!
嘭!!
祭宫侧面高墙上一扇厚重的琉璃窗棂,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瞬间粉碎成无数亮晶晶的粉末,轰然向内爆裂开来!狂风卷着尘埃猛地灌入!
朦胧光尘中,几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飘然落地。为首一人,身披一件异常宽大、仿佛用流动的七彩晚霞织就的云纹长袍,袍角无风自动,散发出氤氲的光晕,将身周飞扬的尘埃都映照得流光溢彩。他面容奇特,乍看是温和的中年男子样貌,细看之下却又感觉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流动的水雾,唯有眉心一枚仿佛嵌入皮肉的、不断变化着紫金光泽的微型八卦符印清晰可见——正是齐地阴阳家魁首之一,东君,云中君!
他身后跟着三名沉默的随从:一人全身笼罩在暗沉沉的兜帽黑袍中,手捧一个尺许高的墨玉葫芦;另一人身形矮小,赤足披发,腰间挂满叮当作响的兽骨铃铛;最后一人则是身姿婀娜的女子,素白衣裙,面覆轻纱,唯有一双清冽如秋水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露在外面,视线瞬间便锁定了棺椁上的魔骸和李恪怀中的赢稷。
张仪并未跟来。
“啧啧啧……”云中君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一片狼藉、血腥弥漫的大殿,在魔骸背部的墨绿骨翼和那把奇特的封魄匕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那滴挂在魔骸眼眶边的浑浊泪血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彩。“堂堂大秦章台宫偏殿,奉君礼器之所,竟成了这副鬼魅模样?这祭奠亡者的阵仗……未免也太过骇人了些。看来张丞相遣人来告……所言非虚啊。”
他的声音温和平静,没有丝毫火气,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却让在场所有秦人心中猛地一沉!张仪果然与他们有联系!而且……他们竟能无声无息地穿过王宫森严的守卫,直接出现在这里?!阴阳家秘术,当真诡谲莫测!
“尔等何人?!胆敢擅闯禁宫重地!!”黑甲禁军校尉又惊又怒,厉声喝道。周围的黑甲兵士下意识地抬起手中的长戟,却又忌惮对方的诡异登场,不敢轻易上前。
云中君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微微侧头,对那赤足挂铃的矮小随从低声说了句:“‘蜃’,污浊太过,清一清。”
那矮小随从一言不发,从腰间解下一枚形如蟾蜍、黑黝黝不起眼的兽骨铃铛,轻轻摇了三摇。
叮……铃……叮……
铃声短促、清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随着铃声荡开,一股极淡极淡、带着雨后青草般清新又混合着某种清冽药香的雾气凭空弥漫开来。这雾气如有生命般,精准地覆盖过殿内弥漫的浓重血腥气和尸臭异味。奇妙的是,污秽气息如同被无形的手擦拭过,顷刻间消散了大半!而空气中的尘埃和窗棂破碎的玻璃碎屑,竟也被这雾气“包裹”“引导”,缓缓沉落在地,留下一片相对干净的区域。
这一手“清场”秘术,无声无息,效果却立竿见影,让那些举着兵戈的黑甲禁军更是忌惮。
云中君这才仿佛满意,目光重新转向李恪怀中的赢稷,眉心紫金八卦印微微一亮:“神魂受污秽之念冲击……年轻人太过鲁莽了。‘素女’,劳驾。”
那面覆轻纱、白衣清冽的女子微微颔首。她缓步上前,赤足踩在冰冷血腥的地砖上竟纤尘不染。走到赢稷近前,她并未触碰,只是从袖中滑出一枚小巧的、仿佛由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小铃铛,铃身刻满了繁复细密的银色符文。白玉铃在她纤白指尖轻轻一转。
叮咛……
一种极其悦耳、清脆却又蕴含着某种涤荡心魄力量的无声音波震荡开来!(周围人只看到铃铛旋转,并未听到声音)李恪只觉一股清泉般温和又强大的力量瞬间透过他的墨家封魂针,沁入赢稷混乱不堪的意识之中。赢稷原本紧蹙痛苦的面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了几分,虽未苏醒,但气息似乎稳定了不少。
李恪心中震动!阴阳家手段果然非同小可!这“素女”清心涤魂的无音秘术,配合他的墨家封魂针,效果立竿见影,比他自己强行施为强了不止一筹!他微微颔首致意:“多谢仙师援手。” 态度中带着对强者的尊重,也有一丝防备。
“墨家矩子客气了。”云中君的目光在李恪那只焦黑手掌和其上蔓延的墨青纹路上停留了一瞬,若有所思。随即,他转向强撑着站立、浑身浴血的蒙骜,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蒙骜卫尉?果然是忠勇过人,名不虚传。只是这‘镇魂玄煞’燃烧本源,若任那邪煞阴力侵蚀五脏,阁下纵然铁打的身躯,怕也活不过三日了。”
他话音未落,那捧墨玉葫芦的黑袍随从上前一步,葫芦口不知何时已自行旋开。一丝丝极寒的气息从葫芦口溢出,瞬间让周围的空气温度骤然下降。葫芦口对准蒙骜,也不见动作,一股带着冰晶寒气的青黑色气流卷向蒙骜胸腹!
蒙骜下意识想躲,奈何身体早已不听使唤。那寒流瞬间没入他胸腹之间!
“呃!”蒙骜闷哼一声,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瞬间冻结了正在疯狂侵蚀他经脉脏腑的灼热煞气!那肆虐的阴冷仿佛遇上了克星,竟然奇异地被压缩、冰封在他小腹丹田附近的一处窍穴之内!虽然依旧存在,痛苦也变成了冰冷的麻木,但那股要命的扩散力,竟然被强行阻断了!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终于能稍微平复喘息,眼中震惊难掩。
“暂时封住了那团污煞,让它不再继续吞噬你的生机。”云中君淡淡道,“此非治本,但能为你多挣些时日。蒙卫尉还打算以命相搏吗?”话中带着一丝若有所指的玩味。
蒙骜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血腥,却让他感觉比刚才顺畅了许多。他看了一眼在李恪怀中气息渐稳的赢稷,又看了看棺椁上被暂时压制的魔骸,最后看向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阴阳家魁首。对方一出现就展示了对己方(金乌卫、公子稷)的救治与控制(魔骸稳定),又提到张仪……其立场和目的,如同包裹在七彩云雾之中,难以揣测。
“云中君……深藏不露。”蒙骜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能连贯,语气中的戒备压过了感谢,“张丞相既已告知详情,想必仙师也知此物来历诡异。不知仙师有何高见?既能压制于它?”他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刺向云中君。王命?现在是活命!是阻止更大的灾祸!
“高见谈不上。”云中君微微一笑,袍袖轻拂。那氤氲的七彩霞光无声地流转着,将他周身烘托得越发神秘。他目光再次投向棺椁,尤其在那滴凝而未落的浑浊泪血上久久停留,神色间多了一分凝重。
“此物……”他缓缓开口,第一次收起了一丝那云淡风轻的语气,“已非单纯的尸魔邪祟。那铜匣所孕之‘晦’,加上尸骸本身承载的庞大秦国运法理之力,以及……那股被强行注入的、企图操控与扭曲的意志……三者纠缠变异,已成了一种极为难缠的‘枯心孽’。”
枯心孽?众人心中一凛。
“怨为根,法为骨,晦为血,”云中君仿佛在吟诵古老的咒言,“三源交织,不死不休。寻常兵戈火焰,对其不过是挠痒痒。便是蒙卫尉那霸道的玄煞音律,也只能燃烧性命短暂压制其形,伤不到它的根本。”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魔骸核心处的封魄匕,“这墨家至宝‘封魄匕’倒是克星,能隔绝其核心邪源流转,困它于‘有形’之内,使其形神滞涩,难以脱枷。但也仅是困住罢了。时间一久,待‘枯心’深处那团扭曲的‘本源孽种’再次积蓄力量冲破隔绝……反噬之力,恐怕犹胜现在。”
李恪心头一沉,果然和他判断一致,封魄匕只是争取时间!
“那……如何彻底除之?”李恪忍不住问道,语气急切。
云中君并未直接回答。他的目光穿过殿内众人,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宫墙,落在了长杨宫方向,眉宇间罕见地染上一丝忧色。“治标不难,除根……却与那铜匣息息相关。此孽在此凶威赫赫,其源头之器在长杨宫只怕早已躁动不安。双身同命,枯孽一醒,匣中必然反哺生变。三日之期……恐怕未必安稳吧?”
李恪脸色剧变!对方竟连铜匣封印时限都知道?而且判断分毫不差!“两日半……”他苦涩道,感觉喉咙发干。
“两日半……”云中君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微不可察。“时间确实很紧了。”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蒙骜和李恪,神色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但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肃然。
“眼下当务之急有二。”他竖起两根手指,“其一,此孽需移离此地。祭宫人息驳杂,阳气冲撞,于封魄匕镇压不利。玄冰秘库的至阴至寒环境,辅以我‘寒蜃’之墨玉玄冰气加固,再设下‘沉眠阵’,或可再延缓其复苏半日一日,为后续争取时间。此为缓兵之计。”
“其二,须立刻带我等前往长杨宫,勘察那‘枯心孽’之正源!”他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此孽由‘匣’生,根源在其内!铜匣中物,绝非寻常邪晦!其爆发在即,必须探明根脚!唯有洞悉其质,方有斩根之机!或可借此线索,追索那幕后操弄‘荧惑守心’、‘太一之眼’天灾人祸的真相!”
他猛地转向躺在李恪臂弯中的赢稷,目光锐利如电。“而此事,离不开这位公子稷!他怀中的东西……以及他曾接触那铜匣核心秘力冲击的经历……很可能是打开那源头秘密的关键钥匙!”
蒙骜和李恪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了然。对方果然目标明确,指向了铜匣和赢稷!但对方所说合情合理,长杨宫才是真正的火药桶!商君遗骸所化的枯孽只是引线!
“此事重大……容我禀明君上……”蒙骜沉吟道。王命终究是王命。
“赢驷?”云中君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却扫过魔骸那滴凝固的泪血和赢稷紧皱的眉心,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蒙卫尉真觉得……此刻的王上,他的敕令……还完全是他自己的意志吗?张相之邀,我之入城……难道仅仅是巧合?”
此话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蒙骜心头!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联想到之前的种种诡异——王上突然下命金乌卫强行移棺的强硬与不合常理……难道……?
未等他深思,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留守长杨宫的墨家弟子!他神色极度慌张,冲到被撞坏的殿门前,隔着破碎的琉璃向李恪嘶声喊道:“矩子!矩子不好了!长杨宫……长杨宫铜匣……刚才……刚才突然爆发出强烈的绿光!整个禁室的地砖、墙壁都在……都在快速‘石化’!压制阵纹正在被侵蚀消融!快!快撑不住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整个章台宫地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让所有人灵魂深处都感到烦躁恶心的震颤!如同沉睡的巨兽在噩梦中不安地翻身!
李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最坏的情况,还是来了!
云中君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幽深,他看向赢稷,又看向远方的震颤源头。“看来,我们连‘缓兵之计’的时间……都没有了。”他转向蒙骜,声音再无半分随意:“蒙卫尉!即刻带路!前往长杨宫!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还有——”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棺椁之上,那滴浑浊的泪血在他视线中显得格外沉重,“移这‘枯孽’入玄冰库,立刻执行。蒙卫尉,此刻此地,你需当机立断!”
蒙骜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口被阴阳家暂时封住的那团阴煞寒气似乎又在悸动。看着怀中仍未苏醒的赢稷,听着远处传来的不详震动,再看看眼前这具曾经代表着秦国无上荣光、如今却成为噩梦源头的尸骸……他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痛苦,最终化作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黑甲卫听令!”蒙骜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守护祭宫!任何人……包括君上谕令所派之人!在我回来之前,胆敢擅动此棺椁者——格杀勿论!!”
“喏!”幸存的四名金乌卫齐声暴喝,杀气瞬间锁定那些面无人色的黑甲禁军!
蒙骜不再犹豫,强提一口气,指向长杨宫方向,对云中君沉声道:“仙师请随我来!”又看向李恪,“矩子!护好公子稷!跟上!”
李恪立刻抱起赢稷,与那被称为“素女”的白衣女子一同紧随。阴阳家另外两人则迅速走向棺椁,黑袍捧玉葫芦的“寒蜃”开始低声念咒,葫芦口对准枯孽,一股股带着森然寒气的青黑气流缓缓缠绕其上;矮小随从“蜃”则开始用赤足丈量地面,从腰间取出一支不知名生物的骨笛,准备布置“沉眠阵”……
章台宫东侧偏殿血腥未散的祭宫里,只剩下金乌卫冰冷的杀意、依旧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骸骨,以及那枚深深刺入、暂时隔绝着风暴核心的灰石匕首。
长杨宫的丧钟,已经敲响。而真正的风暴,正席卷向那个藏着最终秘密的核心禁地!赢稷在无意识的昏迷中,被卷向了他命运最初深渊的核心,那把开启一切的钥匙,正沉睡在他怀中,也纠缠于他的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