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的僵持，如同两头伤痕累累的巨兽在泥沼中角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沫。江面已被烽烟与血色染成浑浊的赭褐色，破碎的船板、漂浮的尸首、散落的兵刃随处可见，无声诉说着拉锯战的残酷。然而，平衡正在微妙的细节中悄然倾斜。
乌林曹营，中军大帐。曹操面色阴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上一份份触目惊心的军报。案头烛火跳动，映得他眼中血丝愈发分明。
“南阳粮道再遭袭击？！又是张辽那匹夫！”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夏侯元让（夏侯惇）是干什么吃的！数千骑兵，竟抓不住一支孤军？！” 新野至襄阳的粮道如同被恶狼反复撕咬的血管，虽未彻底断绝，但那持续不断的失血，已让前线数十万大军的口粮供应变得岌岌可危，军心开始浮动。
更令他心烦意乱的是营中甚嚣尘上的流言。
“张允欲借刀杀人，消耗我北军实力！”
“于禁将军不满粮饷分配，与张都督当众争执！”
“荆州兵都说，曹操打下江东，也用不上我们这些降卒，迟早兔死狗烹！” 这些阴毒的言语如同无形的毒虫，钻入士卒的耳朵，啃噬着信任的基石。北军与荆州军之间，原本就脆弱的默契出现了清晰的裂痕，猜忌的目光在营垒间无声交织。贾诩的诛心之策，正在发酵。
他强压下怒火，目光投向帐外阴沉的天空。江风呼啸，带着浓重的湿气。“何时才能起风？”他喃喃自语，心中那依靠绝对实力正面碾压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程昱、荀攸等人面色凝重，却一时也无良策。铁索连舟虽稳住了军阵，却也失去了机动，仿佛一只被捆住了手脚的巨兽，只能被动承受着江东水军无休止的袭扰和小规模火攻。每一次击退进攻，都付出不小的代价。
对岸赤壁，周瑜站在蒙冲舰首，江风鼓动他的披风。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曹军营中的异样。巡弋的快船回报，曹军运粮船队明显减少，护船兵力却大增；抓获的曹军斥候，言语间透露出对粮草的担忧和对同袍的疑虑。
“曹孟德已露疲态！”周瑜眼中锐光一闪，对鲁肃、程普道，“流言已入其营，粮道频遭袭扰，军心必乱！此乃天赐良机！”
“然其水寨主体未损，楼船巨舰依旧雄厚，强行攻打，伤亡必重。”程普老成持重。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领着一位衣衫褴褛、神色惊惶的工匠模样的人匆匆上来：“都督，此人自称江北逃难而来，有机密要事禀报！”
那工匠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江水半浸透的油布包，双手呈上：“小人……小人本是邺城军器监工匠，不堪罗业暴政，冒死逃出……偶得……偶得此物，愿献与都督，助破曹贼！”
周瑜眉头微蹙，示意鲁肃接过。油布包打开，是几张模糊不清的绢帛，隐约可见“猛火”、“硝石”、“硫磺”、“配比”等字样，还画着些粗糙的器具图样，墨迹已被浸染得难以完全辨认。
庞统计划中的“死士”意外沉江，但这份模糊的配方，却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穿越烽火，来到了周瑜面前！或许是天意，或许是贾诩暗中引导，这本身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变数。
周瑜和鲁肃仔细审视着那模糊的配方和图样，他们都是极聪明之人，虽无法完全复原，但那“猛火”、“硝石助燃”的关键词，以及图样上那不同于寻常火罐的密封装置，瞬间点燃了他们思维的火花！
“硝石……硫磺……猛火油……”鲁肃眼中爆出精光，“莫非是……一种效力远超寻常的火攻之物？”
周瑜猛地攥紧了绢帛，目光如电，射向江北曹军那连片的水寨：“无论真假，此物思路，正合我意！曹贼铁索连舟，自寻死路！寻常火攻，难动其根基！若有效力更强之火器，借风势而起……”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动，“立刻召集军中巧匠，依此思路，全力试制！加大硝石硫磺比例，改进密封与投掷之法！同时，公覆（黄盖）那边，可以再进一步了！”
接下来的几日，赤壁战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曹军因粮草和流言困扰，攻势稍缓，转为固守。而江东水军，除了例行袭扰，似乎也偃旗息鼓。但暗地里，周瑜营中，工匠日夜赶工，依据那模糊的配方不断试验；黄盖的“苦肉计”也演得愈发逼真，几次“冲突”后，他派人送出的“降书”言辞更加恳切，对周瑜“残暴不仁、排斥异己”的控诉栩栩如生。
曹操多疑，但对黄盖这位江东老将的“投诚”，在程昱、荀攸分析了江东内部可能的矛盾后，加之己方确实需要突破口，戒心在一次次“真实”的表演和求胜心切下，逐渐降低。
决战的气息，在长江的沉默中愈发浓稠。所有人都感觉到，那根紧绷的弦，即将到达极限。
终于，在一个乌云低垂、江风渐起的傍晚，风向悄然改变了！呼啸的东南风，如同挣脱束缚的巨兽，开始猛烈地刮过江面，吹得曹军水寨旗帜猎猎作响，船只摇晃，铁索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声！
“东风！是东风！”赤壁周瑜军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
周瑜眼中燃烧着熊熊战意，他知道，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尽管新式火器尚未完全成功，但黄盖的诈降和这股东风，已足够掀起滔天巨浪！
“升信号旗！按计划行事！”周瑜的声音斩钉截铁。
江北乌林，曹操也感受到了风向的变化，心中那丝不安骤然放大。程昱急谏：“主公，东南风起，于我不利！需严防江东火攻！”
话音刚落，哨塔上警钟狂鸣！只见南岸方向，数十艘艨艟快船，鼓满风帆，如同离弦之箭，借着猛烈的东南风，直扑曹军水寨而来！船头站立的，正是老将黄盖！他挥刀大喝：“曹公！黄盖来投！”
曹操心中一惊，凝目望去，只见那些船只吃水极深，船上堆满薪柴，却以布幔遮盖，形迹可疑！
“不对！是火船！快！放箭！拦住它们！”曹操厉声怒吼，瞬间识破！
然而，太晚了！东南风给了火船无与伦比的速度！曹军箭矢虽密，却难以瞬间阻挡所有船只！更致命的是，铁索连舟的弊端在此刻暴露无遗！庞大的船阵转动不灵，根本无法有效规避！
黄盖率领的火船队，如同决死的火凤，悍然撞入了曹军水寨前沿！ “点火！”黄盖须发皆张，发出震天怒吼！
轰——！ 最前方的几艘火船瞬间爆燃！预先铺设的干柴、油脂、以及掺杂了根据那模糊配方加大了硝石硫磺比例的特制助燃物，遇火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猛火焰！火舌冲天而起，借着风势，疯狂地舔舐着邻近的曹军战船！
这火势远超以往！更加猛烈，更加难以扑灭！硝石爆炸的威力虽不及后世火药，却足以炸裂船板，四溅的火星更能引燃更多目标！
“快！斩断铁索！各船散开！”曹操目眦欲裂，嘶声下令！
混乱！彻底的混乱！前沿船只陷入火海，惨叫声震天动地。士兵惊慌失措，跳水逃生者不计其数。铁索一时难以尽断，着火的船只被铁索牵连，反而成了巨大的火种，将灾难不断蔓延给旁边的友军！
被贾诩流言侵蚀的军心，在此刻彻底崩溃！荆州水师部分将领本就心怀鬼胎，见大势已去，或迟疑观望，或干脆倒戈，甚至有人开始抢夺北军船只逃命！北军士卒不习水性，在火海与混乱中如同无头苍蝇，相互践踏，溺毙者无数！
“周瑜来也！”就在曹军前沿陷入地狱般景象时，周瑜亲率江东主力水师，浩浩荡荡，借着风势与火光，发起了总攻！无数走舸、艨艟如同嗜血的鲨群，切入混乱的曹军船阵，弓箭如雨，拍竿如山，进行着无情的收割！
与此同时，夏口方向的刘备军也倾巢而出！关羽、张飞率军猛攻曹军沿岸营垒，进一步牵制和混乱曹军的陆上指挥系统！
兵败如山倒！ 整个乌林水寨，已然化作一片燃烧的地狱。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江水为之沸腾，浮尸塞流。曹操在许褚等将领的拼死护卫下，仓皇弃船登岸，望着身后那片焚天煮海的惨景，这位一世枭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绝望。
“走！往华容道！撤回江陵！”曹操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亲卫簇拥下，狼狈不堪地向西奔逃。他的数十万大军，数千艘战船，无数粮草辎重，尽数葬送在这赤壁火海与长江怒涛之中！
邺城，大将军府。当赤壁惨败的详细战报如同雪片般传来时，堂内一片寂静。
“……黄盖火船借东风突入……火势异常猛烈，疑似得怪异火器之助……曹军铁索连舟，躲避不及，前沿尽没……荆州军部分倒戈，北军溃散……周瑜、刘备水陆并进，大举掩杀……曹操仅率数千残兵，败走华容道，往江陵方向逃窜……”
我缓缓放下军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沙盘上，代表曹操的黑色旗帜，在赤壁位置已然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赢了……却也未必全然是好事。”戏志才沉吟道，“周瑜火攻之威，竟至如此？那模糊配方……”
“曹操经此一败，元气大伤，数年之内难再南顾。”徐庶接口，“然孙权、刘备，气势正盛！尤其是周瑜，携大胜之威，必欲西取荆州全境！刘备亦不会甘居人下！江南之地，恐将陷入孙刘争霸之局！”
庞统绿豆眼闪烁，带着一丝遗憾与兴奋交织的复杂神色：“可惜我那死士……不过，曹操败退，荆州真空，正是我辈南下之机！主公，当速做决断！”
贾诩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曹操虽败，根基未毁。荀彧、程昱等仍在许昌。其退守襄樊、宛城一线后，必凭坚城重整旗鼓。孙刘胜则生隙，此乃必然。主公当下之急，非急图南下，乃巩固河北，同时……或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密往许昌……”
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从赤壁缓缓北移，划过一片广袤的区域——曹操败退后，留下的权力真空地带：南阳盆地、南郡北部、甚至……荆州北部！
“文远将军现在何处？”我沉声问道。
“回主公，张将军已按第二预案，跳出南阳，正秘密向汝南方向运动！”
“好！”我眼中精光一闪，“传令张辽：不必回师！伺机而动，若曹军溃兵过境，可相机截击，收拢降卒！若荆州北部有机可乘……可试探性进占要点！记住，以掠地、扰敌、收拢流民溃卒为主，暂勿与周瑜、刘备主力冲突！”
“同时命张绣，停止沿海袭扰，舰队回师青州休整。”
“命田丰、沮授，加快屯田，整训新军！”
“命刘晔，新式船舰、火器研制，不得有误！”
一道道指令迅速发出。赤壁的滔天巨浪已然落下，但另一场关乎天下格局的暗潮，正在曹操的败退之路和荆州的废墟之上，汹涌而起。北方的鹰，目光更加锐利，开始审视着这片被烈火重新锻造过的山河。
我最后看了一眼沙盘上那片依旧标记着混乱的赤壁区域，转身，目光投向堂外邺城清冷的天空。
“天下棋局，已然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