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腐朽气息被门外涌入的、裹挟着焦糊与血腥的风彻底冲散。柳致背靠冰冷的泥塑基座,断裂的肋骨在每一次呼吸中都发出无声的哀鸣,左眼被粗麻布包裹的位置传来持续的、尖锐的刺痛。他右手中紧握的淮阳布防图,冰冷的皮革触感和尚未干涸的血腥味,如同烙印般提醒着他墨家矩子留下的警告。
“淮阳将焚…商鼎将出…当断则断…当舍此身…”
枯涩的声音仿佛还在破庙的梁柱间回荡。柳致仅存的右眼透过残破的窗棂,望向外面那片被浓烟染成污浊褐色的天空。城东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比之前所见更加猛烈,黑烟如同狰狞的恶龙,翻滚着直冲云霄,将本就铅灰的天幕彻底吞噬。哭喊、惨叫、房屋倒塌的巨响,被风撕扯着送来,遥远却又清晰得刺耳。
焚城,开始了。
他低头,展开那份染血的布防图。硝制过的皮纸坚韧,上面用炭笔清晰地勾勒出淮阳城的轮廓、街道、坊市、军营、粮仓、乃至几处重要的水源点。其中,城东靠近淮阳仓的大片区域,被用醒目的朱砂圈出,旁边歪歪扭扭标注着几个字:“附逆,焚绝”。而另一个更小的、位于西市广场中心的位置,则画着一个奇特的鼎状符号,旁边同样有朱砂小字:“祭鼎”。
目标明确。陈胜要烧掉城东这片“附逆”的民坊,既是为了立威劫掠,也是为了扫清障碍。而他最终的目的地,是西市广场。他要以焚城为祭,开启那尊传说中能沟通天地、蕴含长生之秘的“商鼎”!
柳致的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划过图上那条从破庙区域通往西市广场的、相对隐蔽的路线。路线需要穿过几条偏僻的巷弄,翻越几处低矮的坊墙,最终抵达西市广场外围的一处制高点——一座废弃的、原本用于囤积货物的三层木楼。
可行,但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以他现在的状态…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烟尘灌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嘴角再次溢出暗红的血沫。腰肋的剧痛如同锯齿在反复切割。左臂几乎完全无法发力。后背的毒创在焦躁的情绪下,麻痒感如同无数蚂蚁在啃噬,开始向周围扩散。最要命的是左眼的黑暗和持续的刺痛,严重干扰着他对空间和距离的判断。
舍此身?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荒芜的决绝和冰冷燃烧的恨意。他这条从襄河淤泥里捡回来的命,本就是为了这一刻!
柳致不再犹豫。他撕下破烂衣襟的下摆,用牙齿配合右手,将布防图紧紧缠裹在竹简外侧,塞进怀中,紧贴着阿蛮那空瘪的药囊。然后,他拄着竹简,用那条勉强还能支撑的右腿,配合着腰腹残存的力量,艰难地、一点点地从冰冷的地上站了起来。每一次用力,断裂的肋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眼前阵阵发黑。
他佝偻着身体,如同一个被扯烂后又勉强缝合起来的破旧人偶,一步一顿,挪向破庙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门外的景象,比在庙内感受的更加触目惊心。
风卷着滚烫的灰烬和火星,如同黑色的雪片,漫天飞舞。空气中充斥着木材燃烧的爆裂声、墙体倒塌的轰鸣、以及无数人临死前绝望的哀嚎。远处,城东的天空已经完全被赤红的火焰吞噬,火浪翻滚,热浪隔着数百步的距离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浓烟低垂,遮蔽了视线,能见度极低。
街道上,混乱达到了顶点!惊恐的百姓如同无头的苍蝇,哭喊着、推搡着,拖家带口地向着与火场相反的方向奔逃。士兵们则完全撕下了最后一点伪装,疯狂地劫掠着尚未起火的店铺和民居,将值钱的东西往怀里塞、往马背上捆。稍有阻拦,便是刀光闪过,血溅当场。更有一队队士兵,手持火把,粗暴地驱赶着人群,将那些行动迟缓的老弱妇孺直接推向已经蔓延开来的火舌!惨叫声此起彼伏,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让开!挡路者死!”
“奉将军令!焚绝逆区!违令者同罪!”
“快!西市!保护祭鼎!”
士兵的吼叫声、军官的呵斥声、马蹄的践踏声,混杂在无边的混乱中。
柳致低着头,用竹简支撑着身体,将自己尽可能地缩在残垣断壁的阴影里,沿着布防图标记的路线,艰难地移动着。他必须利用这极致的混乱作为掩护。每一次人群的推挤都让他痛彻心扉,每一次避开狂奔的士兵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左眼的缺失让他对右侧的感知出现盲区,几次差点被疾驰而过的马车撞飞。
他穿过一条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气的小巷,翻过一道低矮、布满苔藓的坊墙。墙下堆积的杂物和污水让他滑倒,断裂的肋骨狠狠撞在碎石上,剧痛让他瞬间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喉咙里涌上大股腥甜的液体,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挣扎着爬起,继续前行。
越靠近西市方向,士兵的密度越大,驱赶和杀戮也越发疯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类似硫磺混合着某种香料焚烧的刺鼻气味。隐隐的,一种低沉、肃穆、仿佛能引动人心的鼓点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从西市广场的方向传来!
咚…咚…咚…
如同巨兽的心跳,带着一种古老而蛮荒的韵律。
柳致的心猛地一沉!祭祀开始了!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拖着身体扑向布防图上标记的那座废弃木楼。木楼位于西市广场的边缘,紧邻着一条狭窄的后巷,位置相对偏僻。楼体被烟熏得漆黑,窗户大多破损,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绕到后巷,找到一扇虚掩的、布满蛛网的后门,用肩膀奋力撞开,闪身而入。楼内充斥着灰尘和霉变的气味,地上散落着朽烂的麻袋和杂物。他顾不上这些,循着记忆中布防图的标记,找到通往楼顶的狭窄木梯。
木梯腐朽不堪,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柳致咬着牙,依靠右臂和竹简的支撑,以及右腿的蹬踏,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向上攀爬。每一次抬腿,每一次用力,断裂的肋骨都像被利刃反复穿刺。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他额头的麻布和破烂的衣衫。
终于,他爬上了三楼。这里是一个空旷的平台,只有几根支撑屋顶的粗大木柱。屋顶早已坍塌大半,露出外面被浓烟和火光映照得一片诡异的天空。平台边缘,残留着半人高的砖砌护栏。
柳致挪到护栏边缘,仅存的右眼向下望去。
西市广场,尽收眼底!
整个广场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广场中心,赫然矗立着一尊巨大的青铜方鼎!鼎身足有一人多高,造型古朴厚重,表面布满了神秘繁复的兽面纹和云雷纹,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沉重的金属光泽。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苍茫、甚至带着一丝邪异的气息,正从这尊巨鼎上弥漫开来!
鼎下,巨大的柴堆已被点燃,赤红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青铜鼎足,硫磺与香料混合的刺鼻浓烟冲天而起!
鼎前,搭建起一座简易的高台。陈胜身披一件暗红色的、绣着狰狞兽纹的大氅,头戴金冠,正站在高台中央。他脸上没有了柳致记忆中那份刻意伪装的豪迈,只剩下一种被权力和狂热彻底扭曲的阴鸷与贪婪。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尊在火焰中逐渐升温的青铜巨鼎,眼神中充满了病态的渴望。
高台两侧,肃立着两排手持长戟、身披重甲的亲卫。更外围,是密密麻麻、手持利刃、神情狂热的士兵,他们组成了一道严密的封锁线,将广场与外面混乱燃烧的世界隔绝开来。
“吉时已至!献祭——!”一个身穿宽大玄色祭袍、脸上涂抹着油彩的方士,手持一柄青铜长剑,站在高台一侧,用尖利高亢的声音嘶喊道。
随着他的话音,一队士兵粗暴地推搡着几十名被绳索捆绑、衣衫褴褛的俘虏走向高台!这些俘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们被强行按倒在鼎前冰冷的石地上!
柳致仅存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陈胜缓缓举起了手,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青铜短剑!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祭品,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满足的笑意。
“胤朝暴虐!天厌之!今以逆血,祭告天地,启商鼎,赐长生!佑我大业,永世昌隆!”陈胜的声音通过某种扩音的铜器,在广场上空回荡,充满了虚伪的神圣感。
他手中的短剑,缓缓举起,对准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将军!妖人!是那个妖人柳致!他在那里!”一声尖锐的、带着狂喜和恐惧的嘶吼,猛地从广场边缘、柳致藏身的木楼下方响起!
一个负责外围警戒的士兵头目,正指着三楼护栏边缘那个浑身浴血、蒙着一只眼的佝偻身影,声嘶力竭地大喊!
瞬间!
整个西市广场,死寂了一瞬!
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道冰冷的探照灯,齐刷刷地射向了那座摇摇欲坠的废弃木楼!射向了那个扶着护栏、如同地狱归来的身影!
陈胜举剑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猛地扭头,目光穿过弥漫的烟尘,死死钉在柳致身上!那眼神里,先是错愕,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最后化为一种赤裸裸的、如同饿狼看到血肉般的贪婪!
“柳致!”陈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变调,“长生血肉!踏破铁鞋无觅处!给本将军拿下!要活的!封万户!赐商鼎!”
“吼——!”
封锁广场的士兵们瞬间爆发出震天的狂吼!长生!万户侯!商鼎!巨大的诱惑彻底点燃了他们的疯狂!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无数士兵挥舞着刀枪,不顾一切地朝着柳致藏身的木楼汹涌扑来!沉重的脚步声、兵刃的撞击声、狂热的呐喊声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
柳致站在三楼的断壁边缘,狂风吹拂着他破烂的衣襟和额前染血的碎发。下方是汹涌扑来的、如同蚁群般的士兵狂潮。远处高台上,是陈胜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和他手中那柄即将染血的青铜短剑。
他仅存的右眼,冰冷地扫过这一切。没有恐惧,没有退缩。
他缓缓抬起了右手,不再拄着竹简。那根冰冷的竹简被他反手握在掌中,尖锐的断口在火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
怀中的布防图和阿蛮的药囊紧贴着心脏。
当舍此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高台上那个被权力和长生欲望彻底吞噬的身影。
然后,这个浑身浴血、左眼覆着黑暗、腰肋剧痛的身影,在无数双贪婪、疯狂、充满杀意的目光注视下,猛地向前一步!
身体如同折断了翅膀的鹰隼,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从三楼的断壁边缘,朝着下方汹涌的人潮,朝着那尊燃烧的青铜巨鼎,朝着高台上那个名为陈胜的仇敌——
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