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弗莱的问题并不严重,入秋之后,阿诺德和他一起回到了伦敦。
此次苏格兰之行显然为阿诺德赚足了资历,他顺风顺水地登上了内阁秘书长的宝座,在爱丽丝的暗示以及他自己的考量下,汉弗莱也成为了内政部的常务次官。
这对于他来说算得上是一次飞跃。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就像他们在电话里沟通过的那样,汉弗莱时常拜访威斯敏斯特公爵府,不过他与麦克洛夫特甚少见面,倒也没产生过什么矛盾。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威廉和路易斯一起去了公学,麦考夫因此心情明朗了不少,连走路的步伐都轻快起来。
但显然公爵也不乐意让他高兴太久,很快就把人又扔回了军情五处。
他离开公爵府的时间是个黄昏,爱丽丝坐在花园里看他。
她的头发是白色的,长裙是白色的,发间别着的玫瑰也是白色的,这样纯净无瑕的白又被落日渲染成层层叠叠的金,像一朵正在绽放的黄玫瑰。
“麦考夫、麦考夫、麦考夫……”
看着他即将坐车离开,公爵小姐站起身向他招手,仿佛担心他听不见,这位小姐一连喊了他的名字三遍。
麦克洛夫特脑海中陡然想起,他曾经和这位小姐看过的一场戏剧——
《罗密欧与朱丽叶》。
罗密欧离开朱丽叶的阳台时,在钻入草丛前也回头看了她三次。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下一秒麦考夫就把它抛到脑后,只是凝神看站在花园里的爱丽丝。
十五岁的少女并不把这次分别当回事,她很自然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麦克洛夫特笑着说,“我很快就回来。”
他很配合地用了‘回来’这个单词,仿佛公爵府就是他的家一样。
于是第二天中午,麦克洛夫特又回到了公爵府里,当然,他只是来拜访的。
但每天都来拜访的话,似乎和就住在这里没什么区别了。
时间过得飞快,十八岁的威廉正式大学毕业,拿到了剑桥数学系的一等学位,路易斯紧随其后。
阿尔伯特已经进入军队,人基本看不到影子,信倒是每月两封,从不间断。
汉弗莱坐稳了常务次长的位置,内政部几乎变成了政治坟场,一个个大臣们被他耍得团团转,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继承了阿诺德的衣钵。
麦克洛夫特成为了军情五处新任处长,堪称破了记录的年轻,再加上阿尔伯特还在军队,他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手伸到了军情六处,看起来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的战争只会扩大,远没到结束的那一天。
受公爵的影响,爱丽丝见女王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的时候也隔着相当远的距离,所以她倒没察觉出女王身上的不妥。
毕竟每次女王出现在公众面前总是一身黑纱,什么都看不清。
与之相对的是凡多姆海威,伯爵的处境出乎意料地产生了某种变化,绝大多数人都无知无觉,但威斯敏斯特公爵敏锐的神经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但在他还没有找出究竟哪里不对之前,他病倒了。
这场重病突如其来,也许是伦敦糟糕的空气,也许是冬季寒冷的气候,也许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总之,这场迅疾且剧烈的疾病吞噬了着他的生命力,他肉眼可见的干枯苍白下来,仿佛身体里的血液被抽走了一样。
爱丽丝想过求助于天使,但威斯敏斯特公爵干脆地拒绝了她,这个男人似乎对自己的死亡早有预料,坦然地近乎不可思议。
他以一种雷厉风行的手段整顿了领地,然后快速做好了全套安排,确保女儿能够在自己死后继承爵位和财产,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被任何人夺走。
在一切手续结束后,干枯的威斯敏斯特公爵平躺在床上,他手里并未握着十字架,反而紧紧攥着一枚黄铜怀表,爱丽丝坐在床边,静静地注视他。
“这是你妈妈做给我的,她是个机械师,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公爵轻声说,他说话并不像过去那样干脆利落,甚至显得有点脆弱。
“我和她遇见之前,是个公认的怪胎,少言寡语而且沉迷书本,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
“绝大多数人要么讨厌我,要么讨好我,而我平等讨厌除了阿福之外的所有人。”
“直到我遇到了你母亲赛尔维利娅,那一瞬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了,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世界糟糕透顶。”
“我们很快坠入爱河,然后她怀孕了,一个小小的婴儿藏在她的身体里,我当时那么高兴,高兴的简直以为世界要对我温柔以待了。”
“但那个婴儿死了,赛娅也是。”公爵的声音终于带上了起伏,他苍白的手紧紧握住那枚怀表。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他仍旧为过去痛苦地不可自拔。
爱丽丝安静地注视着他,眼中的悲伤和怜悯几乎要满溢出来。
“赛娅死了,但她又没有完全的死,一个死神看到了她临死前不甘,于是缝合了她的尸体。”
“按理说,她会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但她没有。”
“按理说,哪怕她被缝合,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可能幸存,但在她尸体缝合完整的那一刻,那个婴儿奇迹般地又回到了她的身体。”
“那个死神告诉我,这也许是上帝的奇迹,也许是魔鬼的赠礼。”公爵看向爱丽丝,“那就是你。”
“我将那个死神和赛娅藏起来,生怕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踪迹,那一刻我才明白,当人身处地狱时,哪怕只有一根蜘蛛丝,他也要紧紧握住。”
“我曾经怜悯维多利亚在阿尔伯特死后的疯态,但当我遭遇相同的悲剧后,我的痛苦和崩溃完全不能比她好到哪里去。”
“那时候,我曾想过,哪怕赛娅一辈子都只是一具没有任何回应的,只会呼吸的尸体,我也要一直守着她。”
“我支持那个死神用尸体做各种邪恶的实验,我想,哪怕下地狱也没关系,只要我还能和赛娅在一起。”
“然后,你出生了。”公爵轻声说,“你出生了,赛娅彻底死掉了。”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出生的,按理说一具尸体已经无法给孩子提供任何养分,死神们猜测赛娅之所以能保持活性,而不像其他怪物一样到处咬人,是因为你为她提供了养分。”
“是你的到来让她继续存活,于是当你诞生的那一刻,她的生命就彻底走向终结。”
“在生命的最后,她恢复了理智,她抱着你对我笑,对我说‘这个世界可真好,这个世界有我的女儿。’”
爱丽丝握着他的手,轻声说:“所以你从不曾因为她的死恨我。”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公爵笑了一下,这个笑也很苍白,“父亲怎么可能会恨女儿?”
“不管你是上帝的奇迹,还是魔鬼的礼物,我都爱你,没有一个父亲会不爱他的女儿。”
爱丽丝跪伏在床边,她恍然间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片濡湿,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在自己在流泪。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就这样安静的落泪,看着将死的公爵,看着将要失去的父亲。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见证亲人的死亡,童话大陆的亲人死去时,她无知无觉,等到一千年过去后,曾经的王国早已被层层尘土覆盖,连灰烬都显得陌生。
而曾经的父母已经淡化为了两张薄薄的剪影,模糊的看不出外形,听不清声音。
再后来,父亲的形象又具现化为了爱德华·奥古斯都·格罗夫纳。
爱丽丝轻声说:“我也很爱你,父亲。”
“我也很爱你。”
“很高兴能当你的女儿。”
公爵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擦掉她的泪水,“我也很高兴,能当你的父亲。”
在生命的最后,他不再是女王的白手套,不再是令人恐惧的刽子手,不再是那头咆哮着想和整个世界同归于尽的狮子。
他只是一个父亲。
他说:“这个世界可真好,这个世界有我的女儿。”
这是威斯敏斯特公爵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在他死去后的第三个月,爱丽丝·奥古斯都·格罗夫纳继承爵位,成为新任的威斯敏斯特公爵。
这也是大英帝国的第一任女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