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女王很少召见过体制内的文官,汉弗莱爵士是头一档,在他之前从来没有过文官这样深得女王的信任。
但事实上,在议会通过了《权利法案》之后,在现任女王之前,也没有一个国王或是女王有这样大的权柄。
某种意义上来说,君主立宪制形同虚设。
这也是为什么我总和现任首相相处不来的原因,他尚且没认清情况,还不明白自己的存在只是君主立宪制的遮羞布,还是块不太美观的遮羞布。
如果女王对他不满,大可以直接把他换下来,或者说,赶下来。
这种情况会让他彻底离开政坛倒是其次,重点是会导致我的加班,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工作影响到生活。
这点和汉弗莱爵士完全不同,他的生活和工作是交织的,生活就是工作,工作也是生活。
不过他过得很快乐,真令人羡慕。
引我进入白金汉宫的是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女王的私人秘书兼掌玺大臣。
他是整个国家最受女王信赖的人,起码绝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
老实说,他看上去真年轻,年轻的不像是这个年龄的欧洲男人,发际线更是足以让他被开除英国国籍。
如果巫师的魔药可以做到这种程度,那我也不介意去和巫师们多聊聊天,天知道我每次加班之后第二天的状态能糟糕到什么样子。
但如果喝下魔药是为了继续加班,那是不是听起来更糟糕了。
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低声对我说:
“陛下近期的心情不太好,请在交谈时减少提到汉弗莱爵士。”
我一愣。
这和汉弗莱爵士有什么关系?
尽管汉弗莱爵士很得女王看重,但他们的关系似乎也并没有密切到这种地步,毕竟我们在办公室时,从未听对方谈起过任何和女王相关的情况。
就像首相和女王会面时,女王也从不会提到汉弗莱爵士一样。
女王手下的文官不计其数,汉弗莱爵士更像是捡漏的那个,用通俗的语言来形容,大概就是——
合适,且运气好。
弗兰克爵士(指财政部秘书常任秘书,与汉弗莱既是朋友也存在竞争关系。——编者)曾不只一次说过,汉弗莱爵士有着超乎常人的好运气,并永远都站在最合适的位置上。
就像他曾经和阿诺德爵士一起去苏格兰,就像他在女王登基后成为内阁秘书。
第一个选择让他晋升,第二个时机让他得到女王的重用。
白厅的文官们都这么认为,并且都对他有着隐隐的羡慕。
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有一些不被众人所知晓的情况,我隐隐感到好奇,但很快又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福尔摩斯先生并没有跟我一起进去,另一个女仆将我引进了房间,女王坐在一张小桌旁边,正在看一封信。
老天啊,我敢说,我当时绝对惊呆了。
说是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呆若木鸡,惊慌失措也不为过。
我终于明白了昨天首相为什么会有那样吃惊的反应,那样可怕的表情,我敢说,此刻我的表情绝对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如果给我一面镜子,我的表情也许会吓到我自己。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或者说我的眼睛收录了眼前的场景,但我的大脑完全没法反应。
它像白厅办公室里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打字机,怎么拼命按动都无济于事。
我起码呆愣在原地有一分多钟,也许更长,因为我完全没办法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我的全部思绪都用在等量代换的练习上了。
已知:我面前坐着的是现任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王爱丽丝一世。
又已知,对方和昨天那位身披黑纱,参加葬礼的女士一模一样,就连黑纱下若隐若现的银白色长发都分毫不差。
再已知,昨天那位女士是汉弗莱爵士的笔友小姐,和汉弗莱爵士有长达半个世纪的深情厚谊。
并且我和首相不只一次暗中讨论过,他们是否可能私下已经在一起了。
现在,提问,汉弗莱爵士和女王是什么关系?
我觉得这个答案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大脑就是推测不出来。
我突然觉得自己格外迟钝,不管是此刻还是过去,和汉弗莱爵士相关的事情从我的脑海中不断闪过。
包括他曾不只一次说‘自己将一生都献给了那位笔友小姐,自己过去,现在,未来都会侍奉至高无上的权威。’
包括他在女王登基时说‘笔友小姐也正在面临人生中的考验,但他们未来有漫长的相处时间。’
包括汉弗莱爵士在苏格兰签订的四千万英镑合约走漏消息,但他却有恃无恐,完全不为此感到担忧。
包括首相想要收走汉弗莱爵士进出白厅十号的钥匙,但他下一刻就被女王召见。
并且得到了女王的旨意需要向首相传达,结果最后首相不得不主动见他。
包括汉弗莱爵士被指责与苏x关系密切,曾经放走了一个克格勃特工,但最后不仅没休园艺假,甚至没有被调查。
包括他曾经在bbc的广播室说出一些影响大英政体的话,但不久后bbc就直接被军情五处特工包围,并且从中取走了大量可能影响国家的安全稳定的证物。
甚至包括他退休之后依旧能享有的待遇,从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这些情况在我的脑海中翻涌了好几个来回,我现在觉得,自己过去不是耳聋,就是眼瞎。
竟然连这么多这么明显的线索都无法汇拢起来,真是枉费了‘高飞者’的称号。
这时候,女王开口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像二八少女。
但想到门外的福尔摩斯先生,想到宫廷里的魔法师,我又觉得一切正常。
她说:“伯纳德·伍列爵士,请坐吧,我听汉弗莱说过你。”
坦白说,这话让我有点轻微的不自在。
我明白女王不可能,她也没必要用这样的话让我觉得自己被看重,但我明白,她确实希望我放松一点。
但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觉,她正在善待汉弗莱爵士的遗物,比如首相,比如我。
一想到我昨天还试图安慰她,安慰这位帝国的主人,这个国家新的永恒之王,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有点尴尬地坐在她的对面,小桌上有丰盛的点心和小蛋糕,三明治,装满红茶的茶壶放置在我和她的中间。
她放下信纸,透过黑纱看我,目光平静,并没有多少哀伤。
但我注意到,她手中拿着的是一张淡米色的A5纸,看上去更像是白厅里文官们通用的便签,上面是我看过无数遍的,汉弗莱爵士的字迹。
霎那间,我的语言系统没有经过大脑的加载,一句话脱口而出:
“汉弗莱爵士从未和我们提起过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