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明朝对方见了个礼,道:“请问董成在家吗?”
书生揉了揉刚睡醒的眼睛,回头看了眼董成紧闭的房门,道:“许是和其他人去茶楼了。”
说完,他又小声嘟囔:“怎么也不带我一块儿,是嫌我起得晚吗?”
宋志明皱眉,复又问道:“董成近日可是经常和你们燕地的同乡一道谈天论道?”
书生想也没想就回答道:“是啊,我们燕地人最讲义气,自然是要和同乡共进退的!”
宋志明还想问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宋兄,你来找我啊?”
正是董成,他手里拎着一块五花肉,正要上前。
宋志明也见到了董成手里拎着的东西,心下松了一口气,顾不得寒暄,拉董成进了院子。
董成拿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将五花肉放在案板上:“宋兄来得正好,我今日正好要做东坡肉……”
宋志明却没回董成的话,只道:“你可认识一位你们燕地来的学子,长得或是文质彬彬,说话声音确是很大,或许还经常邀同乡讨论会试。”
董成听了,脑中马上浮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知道啊,你说那人我认识,我们还经常一起吃茶。”
“他叫董平,说来也算我的族亲……宋兄,你突然问起他可是有什么要事?”
宋志明寻了个木椅,侧身缓缓坐下:“你那族亲今日在班楼闹事,口口声声说会试策论有偏向南方学子的嫌疑,特别是那道漕运淤塞的论题。”
董成闻言愣住,大惊失色:“不会吧!”
说完,他又改口:“不过……我那族亲确实是个急性子,若是吃醉了酒,是个会口吐狂言的。”
“说好听些,是针砭时弊,往不好听的说,就是妄议朝政了。”
宋志明双眼淡淡瞥向董成,慢条斯理:“正是如此,只董兄你和那董平也算有些交情,莫要让他们连累了你……”
董成不住地应是,他也听出了宋志明这是好心敲打他:“我和他也就是点头之交的关系,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他说的是实话,要说来了京城之后他和谁走得最近,莫过于眼前的宋志明了。
自茶楼文会之后,他可是彻底成了宋志明的小弟了!
是的,他是宋兄的小弟,不管宋兄认不认,宋兄这个大哥,他是认定了!
个中缘由不仅在二人相识的文会上。
会试之前,他跑去宋志明家中告诉他主考官或要更换的小道消息,宋兄思索良久,晚上特地派茶叔给他递了八个字:“策论为重,民政为要”。
宋兄真是神了啊,会试的策论果然一改往年的风格,偏重民生时事!
想到这,董成也就会试策论做出了自己的见解:“莫说那会试策论的三道大题已经涵盖了大周不同地狱的要政。”
“就说策论的出题走向,也是能从乡试中窥见一斑的,实在算不得偏向哪方学子一说。”
宋志明未置一词,出神地看向檐下筑巢的麻雀飞来飞去。
几个小雀尚经不起大的风浪,可若是有人趁势驱赶雀巢,大雀可是会为了护住幼崽而拼命的。
“会试放榜之前,莫要和人再讨论此事。”
宋志明语气郑重,董成莫名心头一颤,他认真地应下宋志明的告诫。
宋志明谢绝了董成留他用饭的请求,倒不是他不爱东坡肉,只因为家中新来的厨娘厨艺着实不赖,他更相信家里那个小厨娘做的东坡肉。
走在回往西城小院的路上,宋志明心头微转,脚下变换了方向。
宋志明站在大学士赵鹏举的府邸前,他准备赌一把,看大学士会不会和他一样透过南北学子之争的背后,也看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危机。
宋志明一步并作两部走到朱红的大门前,抬头轻叩门上的衔环兽首。
不出两下,大门门扉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他先前见过的小厮。
“原来是宋举人,您要找我家老爷吗?”
宋志明颔首。
小厮一脸抱歉道:“真不巧啊宋举子,我们老爷在贡院,会试放榜后才会归家。”
宋志明闻言,恍然大悟。
是了,按照规矩,大周朝的春闱为了保证考试的公平,在放榜之前,考官是不许出贡院的。
他怎么把这点忘了?
看来在杏榜张贴出来前,他都不能探到赵大学士的口风了。
宋志明拜别赵府的小厮,回到自家的小院。
刚推开小院的木门,就传来一阵饭菜的香味。
宋志明定睛一看,阿衡已经做好了丰盛的午食,由茶叔一一整齐地摆放在小院正中间的大理石矮桌上。
春日的空气清新,他们近日总在院中用饭。
矮桌上的饭菜色香味俱全。
蟹粉狮子头卧在金黄的高汤中,青瓷盘里的松鼠桂鱼上浇着酸甜的酱汁,刚出锅的老鸭煲还在咕哝着冒泡……足足六道菜,个个叫人看了食欲大增。
宋志明去小院的井边打了一桶水净了手,迫不及待坐在了矮桌旁:“茶叔,怎得又准备这么多菜,咱们三人吃不吃得完?”
茶叔看了看桌上足足六道菜就已经占满了不大的小矮桌,微微撇眉:“这才哪到哪,公子您是不知道当年咱们夫人还在的时候,午食的菜色能摆满整个八仙桌呢!”
“吃不完的菜还会赏给下人……”
说到这,茶叔止住了话头,今时不同往日,宋府里再也没有夫人,只有那一大家子阎罗小鬼……
怕宋志明想到不好的回忆,茶叔忙地转了话头:“这个小矮桌实在不够用,改日我去木匠那打一套更大的桌椅来。”
宋志明摇头失笑:“不若把曹叔和小辫也叫过来,也不浪费这一桌子好菜。”
茶叔闻言大喜,他最是喜欢小辫那个小机灵鬼,马上去隔壁将祖孙二人喊了过来。
四人加上阿衡,正好围着矮桌坐满。
阿衡刚从灶上下来,脸庞累得泛红,更添一丝少女的娇俏。
她方要落座,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声低哑的布谷鸟叫声。
仔细听来,这声音和平常的鸟叫不一样,节奏三长两短,像是特意打乱了的鸟鸣声。
阿衡垂眸:“我,我想起这老鸭汤好像忘加了一味料,现在就去买来……”
说完,不等人反应,阿衡一溜烟跑地出了院里。
茶叔想要出声叫住阿衡也没来得及出口,只小声嘟囔了句:“这丫头,真较真,少一味就少一味了……”
宋志明盯着阿衡匆忙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竟然急得连银子也忘了拿。
片刻后,宋志明转头,朝剩下三人道:“无事,我们先吃……”
三月十五,杏榜张贴于贡院外。
天色才微微亮起,就有许多学子聚集在这里等待看榜。
卯时刚过,衙役拿着铜锣敲出了三声沉闷的响声。
后面还跟着另两个衙役,迈着大步,两人手中的杏榜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数百名学子个个瞪大了双眼,盯着衙役手里拿着的榜单,个个都想要提前从中窥见自己的姓名,却一无所获。
终于,衙役将杏榜贴了出来,瞬时,数十名学子率先挤了上去,后面跟着的学子也蜂拥而至。
“噫,中了,我中了!”
人群中有人扯着嗓子大喊,还有人激动地晕倒,一时间学子们乱成了一锅粥。
远处,宋志明和董成站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桐树粗壮的枝叶遮住了清晨的日光,也遮住了大多数人的视线。
董成眼见前面的学子们喜的喜,疯得疯,摇摇头,毫不认同:“才会试就激动成这样,到了殿试放榜那天,还不高兴地当场吐血?”
宋志明思量片刻,缓慢开口:“或许。”
董成哈哈大笑,一个巴掌轻轻拍到对方肩膀上:“宋兄也是会说笑了!”
“话说,宋兄就不好奇自己的排名?”
宋志明依旧不冷不热,但熟悉他的董成可以从他眼中看到点点亮光:“关键在后面的殿试,名次在现在不重要。”
话落,远处的人群中又传来声音。
“你们别光看自己啊,也看看谁是会元啊!”
“是啊,我也好奇是谁中了榜首。”
闻言,杏榜前面立着的终于有人大声回应:“宋志明!会元是宋志明!”
“啊我知道他,他是咱们乡试的亚元呢!”
话头刚落,人群中就讨论起了这次春闱的会元:“我知道他,听说他爹还是御史大夫呢!”
“屁的御史爹,还不是被扫地出门的野狗!”
……
另一边,董成双手抱拳恭喜宋志明:“恭喜宋兄喜得会元。”
宋志明抿唇轻笑,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董成这边还在为兄弟中了榜首而高兴,这边就有相熟的学子跑来告诉自己他也中榜了,还是榜上前二十名的好成绩。
董成瞬间瞳孔放大,眼里险些涌出泪水,他双手合十,对着头顶的天空不住地念叨:“祖宗保佑!我是贡生了!我是贡生了!”
宋志明轻笑,是谁刚才说才会试就激动成这样来着?
中了榜终于成了贡生固然可惜,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宋志明二人的不远处,一帮学子围聚成一团。
几十人明显分为两派在不住争执,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一时间犹如沸腾的油锅般。
其中一派中为首的正是燕地的董平,他一脚踹翻了街边的混沌摊,大嗓门吆喝得震天响:“这榜单上大半都是南方的学子,主考官定然是乡党,明摆这乡试就是私相授受!”
刚出锅的混沌热的滚烫,撒在了青石板上冒着阵阵热气,还有些溅到了南方学子的衣角上,他们也不气,只摇着竹扇冷笑:“你们燕地的学子果然不通文墨,撒泼耍赖倒是熟练得很。”
南方的学子也有的试图拿出证据:“说我们与考官私相授受,简直危言耸听”,他的手指向杏榜的榜首,上面赫然是“宋志明”三个大字。
“没记错的话,会元是京城人士吧?”
“难道你们北地就无人上榜吗?”
“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被提到名字的宋志明和董成无奈撇唇,他们相互给对方递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离人群又远了些,免得惹火上身。
这边,被踹翻摊子的小贩双眼通红,他本想趁放榜的日子多做几桩生意,谁曾想受了这无妄之灾?
左瞅瞅右看看,被波及的小贩决定找衙门的官爷给自己评理。
南北学子之争愈演愈烈,燕地的学子群情激奋,更有甚者拿出狼毫一一抹去南方学子在张贴在榜单上的姓名。
更多的北地学子聚成小团体,高声吆喝“舞弊!舞弊!”
就在南北学子之争愈演愈烈的时候,混沌摊摊主终于喊来了管事的衙役,后头还跟着几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锦衣卫拨开闹事的人群,腰间的绣春刀在阳光下寒光凛凛,带头的锦衣卫抽出绣春刀,刀锋直至人群中最激烈的方向:“谁敢放肆?”
南方的学子们见状,停下了熙攘的辩驳和叫骂。
以燕地董平为首的北地学子也噤了声。
一场乌龙以锦衣卫的到来收场,闹事的举子们被押到衙门听训。
宋府。
苏燕宜冷冷看向下首回来报信的小厮:“你是说,没看到二公子的名字?”
被问话的小厮跪在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到地上:“是,夫人。”
“小的将杏榜从前到后看了整整三遍,真的没在上面见到二公子的名字。”
苏燕宜闻言,猛地将手边的白瓷盏摔到地上,白瓷盏滚了几滚,掉在了脚边的波斯地毯上,终是没能碎掉。
苏燕宜咬牙切齿:“去,将二公子给我叫来!”
宋玉猜到母亲唤他来定是要质问他,他早就派贴身小厮去贡院前瞧了。
自己没能上榜,倒是宋志明那个兔崽子,竟然让他中了会元!
宋玉恨得牙痒痒,死小子,他定要找机会好好教训教训宋志明!
宋玉亦步亦趋跨过门槛,心中越发慌乱不安。
“母亲唤孩儿……”
宋玉刚进到门内,话音未落,茶盏碎裂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吓得宋玉浑身一个激灵。
苏燕宜看到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猩红的蔻丹指向宋玉的方向,恨恨道:“你不是保证你定会上榜?”
“你不是说会试的题目你都有涉猎……嗯?”
“为什么,今早张贴出来的榜单上没有你的名字?”
宋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就是怕母亲会责罚他,来时特地换了单薄的衣裳,叫苏燕宜看到也好怜惜一二。
果然,他的膝盖撞在冰凉的地砖上,响起清洌的骨头碰撞声,苏燕宜登时愣了愣。
他偷瞄苏燕宜的神色,讨好地朝上首笑了笑:“慕青听我细细讲来,是其中另有隐情!”
“母亲还不知道吧,此次上榜的学子中多半都是南方来的举子,孩儿已经托人查了,现下的贡院那边正闹得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