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发威,柳树湾村后的新厂房却比天还热火朝天。
红砖墙,青瓦顶,在太阳底下瞧着就敞亮。厂房里头更是换了人间。崭新的不锈钢水池边,妇人们把一筐筐红彤彤的山楂倒进去,水哗哗地冲刷,果子在里头翻滚。旁边的长案台上,切片机“咔嚓咔嚓”响得飞快,一片片厚薄均匀的果片落进筐里。最里头,是陆大柱当成宝贝疙瘩的三间大烘干房。再不是从前那烟熏火燎的土炕,如今烧煤,热气通过管道均匀地送进去,省时又省力。
整个厂房,就像一架上满了弦的机器,每个零件都在自个儿的位置上,有条不紊地转着,发出热闹又叫人安心的动静。
“包装组!手底下都快点!那边果干都堆成山了!”陆大柱扯着嗓子在烘干房门口喊,背着手,板着张黑脸,可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包装台那边瞟。
李小翠正带着几个年轻姑娘打包,手脚那叫一个麻利,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听见喊声,她抬起头,冲陆大柱的方向甜甜一笑。
“晓得啦,大柱哥!催什么催,赶着投胎啊!”
那一声“大柱哥”,喊得旁边几个姑娘都捂着嘴偷笑。陆大柱一张黑脸顿时有点挂不住,重重咳了两声,转身回了烘干房,那背影瞧着倒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江晚拿着本子,在车间里慢慢走着,核对各道工序的产量。不知怎么,今天闻着那股子山楂的酸甜味儿,胃里就一阵阵地犯恶心。
她赶紧扶住墙根,缓了好一会儿,才把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下去。
“晚晚,你脸色咋不大好看?”李小翠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递给她一颗酸杏干,“尝尝这个,我娘自家腌的,开胃。”
江晚也没客气,接过来放进嘴里。那股子酸味儿一进嘴,胃里翻腾的感觉竟然真的平复了不少。
“许是昨晚没睡好。”江晚随口应着。
“我看未必。”李小翠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你这又是犯恶心,又是爱吃酸的……我说晚晚,你那小日子,是不是迟了?”
一句话,在江晚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本子和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却毫无知觉。
月事,确实推迟了十几天。可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她只当是累着了,压根没往别处想。还有前些天夜里,她跟亦川说的话……
李小翠看她那呆住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捡起本子塞回江晚手里,喜滋滋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八成是有了!赶紧的,回去歇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江晚晕乎乎地走出了厂房,秋日的风吹在脸上,她却觉得浑身都在发烫。她走到一条小溪边,看着清澈溪水里自己那张发红的脸,心跳得厉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胸口。
一个念头疯长出来,压都压不住。
她和亦川,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烫得脸颊生疼。她蹲下身,把手伸进冰凉的溪水里,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覆上了自己还很平坦的小腹。
那天晚上,陆亦川从厂里回来,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可屋里却安安静静的,江晚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灯下算账,而是坐在桌边,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不开灯?”陆亦川放下手里的工具,摸索着把煤油灯点亮。
昏黄的灯火下,他才看清江晚的脸。她的眼睛红红的,可脸上却带着笑。
“咋了这是?谁欺负你了?”他心里一紧,几步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
江晚不说话,就那么笑着看他。她伸出手,拉过他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轻轻地、慢慢地,放在了自己还很平坦的小腹上。
陆亦川一愣。“肚子不舒服?”
他感觉到她手心的温热,也感觉到她小腹上传来的柔软。
“亦川。”江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
“这里头,”她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有咱们的孩子了。”
陆亦川的身体瞬间绷紧,整个人都定住了。他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睛,此刻却睁得大大的,里头全是茫然和不敢置信。
“啥?”他喉结滚动,发出的声音又干又涩。
江晚看着他这副傻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又跟着滑了下来。“我说,你要当爹了,陆亦川。”
这几个字,终于清清楚楚地钻进了陆亦川的耳朵里。
他脸上的茫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喜。那喜悦来得太快太猛,让他整个人都手足无措。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江晚从椅子上打横抱了起来,在原地疯了似的转了好几个圈。
“我要当爹了!晚晚!我要当爹了!”
他大声地喊着,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哽咽。屋顶的房梁都在跟着他颤动。
他把江晚放下,却还是紧紧抱着,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着。江晚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哭了。
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眼圈红得厉害。他捧着江晚的脸,仔仔细细地看,恨不能把她的样子刻进心里。然后,他慢慢蹲下身,动作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侧着头,一动不动地听着。
那样子,虔诚又笨拙。
“傻子。”江晚摸着他的头发,声音又软又糯,“现在哪能听见什么。”
陆亦川却不起来,他抬起头,咧开嘴,笑得像个得到了全世界糖果的孩子。“我能听见。”他一本正经地宣布,“我听见他在里头了。”
说完,他脸上的笑容又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抬头看着江晚。
“从明天起,厂里的大小事,你一件都不许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