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雇三十个懂农事的家生子。”沈嘉岁将田契拍在黄花梨案几上,“要会修水渠、辨土质的。”见管家仍要开口,她忽地轻笑:“听说你孙子开春要议亲?城南那间绸缎庄,便当添妆了。”
沈德全指尖发颤地接过地契。
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映着少女眼底跳动的烛火,竟比廊外积雪还要冷上三分。
晚膳时分,沈嘉岁推过一叠宝泉局银票,说是买马的钱。
沈文渊的乌木筷“当啷”搁在缠枝莲纹碗上:“朝廷拨的五万两买马银,到马商手里只剩两万。兵部尚书昨日还说要参我个渎职罪。”
“爹只管派心腹跟着采买。”沈嘉岁夹了片胭脂鹅脯,“马市水深,朝廷吃不下两千匹,剩下的我们照单全收。”
裴淑贞的象牙筷“啪嗒”掉在桌上:“你要养私兵?”
“娘说笑了。”沈嘉岁舀了勺火腿鲜笋汤,“祖父最爱西郊跑马,多备些良驹岂不便宜?”
她笑着将汤匙一转,“再说战马比耕马脚程快,逃难时也逃得快些。”
……
腊月里《西游记》唱红满京城,沈氏大戏楼门前车马如龙。
沈嘉岁倚在二楼雅间,看台下观众往戏台抛彩头。
碎银砸在鼓面上叮当作响,班主捧着账本的手直抖:“这个月进项抵得上往年三年!”
小年夜飘起鹅毛雪,沈嘉岁给戏班子发完红封。
沉甸甸的荷包压得小厮们眉开眼笑,有个胆大的扯开系带——三枚金叶子映着雪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永定侯府后园梅香沁人,沈嘉岁却在天光未明时便起来练剑。
青锋劈开晨雾,汗珠顺着下颌滴进雪地。
待到日上三竿,她又伏案临《灵飞经》,笔走龙蛇间隐约可见“屯粮”“养马”字样。
裴淑贞掀帘进来时,正见她将写满字的宣纸投入炭盆。
火舌卷着墨迹化作青烟,混着梅香在暖阁里萦绕不散。
……
腊月三十的黄昏刚落下最后一丝余晖,沈府门前的灯笼就次第亮了起来。
往年这时候世子总要带着小厮往廊檐下挂红绸,今年少了那道挺拔的身影,连爆竹声都显得稀稀落落。
“咱们沈家开枝散叶就指着钧钰了。”老侯爷捏着青玉酒盏往案几上一磕,酒液在烛光里晃出细碎的波纹,“开春就给他相看人家,来年必须让我抱上重孙子!”
侯夫人裴淑贞望着空荡荡的东厢房叹了口气:“前儿说要退婚时我就该多劝几句,彤彤那孩子知书达理,又是我亲侄女……”她忽然收了声,瞥见女儿沈嘉岁正支着下巴听得入神,忙转了话头,“罢了,听说裴家已经在议亲,总不好耽误人家。”
沈嘉岁用银箸戳着碗底的糯米团子,想起前世课本里那些遗传学图表。
表兄妹成婚生出的孩子,十之八九都是畸形儿,要是生出个痴傻儿……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好大哥与裴彤退了这门娃娃亲。
“铛——”
自鸣钟突然敲响,惊得廊下守岁的丫鬟险些摔了手炉。
戌时的钟声还未散尽,垂花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房老张头跑得气喘吁吁,棉帽都歪到了耳朵根:“侯爷!世子、世子爷回府了!”
“胡闹!”沈文渊霍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黄花梨木椅背上叮当作响,“北地距京城八百里加急都要三日,圣旨明令赈灾官员不得擅离……”
话没说完,一道裹着风雪的身影已经卷进正厅。
沈钧钰玄色大氅上结着冰碴,脸上冻出两团不正常的潮红。
他伸手去抓蒸笼里的枣泥糕,指尖刚碰到热气就猛地缩回来——那手背裂着血口子,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
裴淑贞上下打量着儿子,帕子掉进了汤碗里:“我的儿,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咋瘦成这副德性了!”
她慌忙要唤人取貂裘,却被儿子沙哑的声音止住动作。
“北地的百姓……”沈钧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案上碗碟轻颤,“他们连树皮都啃光了,县衙后巷……”他猛地灌下半盏冷茶,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话——那里堆着的尸体像晒干的柴火,被野狗叼走半截胳膊都没人收殓。
沈文渊面色凝重地推开窗棂,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吹散了屋里暖融融的炭火气。
“朝廷前后拨了十七万两,就算层层盘剥,多少也会剩个几两给灾民。”
“程家那位钦差大人在府衙烤着银丝炭,怀里搂着暖炉。”沈钧钰突然笑出声,那笑声却比外头的冰棱还冷,“五万两雪花银就这么进了程家钱庄,您说剩给灾民的能有多少?”
花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噼啪声。
老侯爷的酒杯“咚”地砸在食案上,二十年陈的竹叶青在锦缎桌布上洇开深色痕迹:“程皇后母族的人就动不得?老夫明日就上折子弹劾程家!”
“父亲!”沈文渊一把按住老侯爷青筋暴起的手背,“您忘了三年前兵部李侍郎怎么被罢官的?”
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官窑瓷碟边缘,釉面映出眼底跳动的烛火,“程家掌着户部与工部,太子又是中宫嫡出!”
沈嘉岁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茶楼听来的闲话。
说程家小公子新得了匹大宛宝马,马鞍上镶的夜明珠比鸽卵还大。她当时还当是说书人夸大其词,此刻看着大哥指甲缝里的泥垢,胃里突然泛起酸水。
“这差事,儿子办不了。”沈钧钰抓起酒壶直接往喉咙里灌,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下巴流进衣领,“明日我就上书请辞,继续当我的纨绔子弟,逍遥快活!”
“胡说!”裴淑贞的翡翠耳坠在颊边乱晃,“你父亲当年在漠北不也捱过来了!”
“娘!”沈嘉岁突然脆生生打断满室凝滞,“您看这水晶虾饺都要凉了。”
她夹起个玲珑剔透的饺子放进兄长碗里,葱白指尖在袖口若隐若现,“大哥尝尝,我亲手调的馅儿。”
沈钧钰怔怔望着碗里滚动的饺子。那薄皮下透出粉嫩的虾肉,让他想起北地孩童皲裂的脸颊——他们捧着豁口的粗瓷碗,碗底沉着几粒发黑的陈米。
“吃吧。”沈文渊重重拍了拍儿子肩膀,织锦官服上腾起细小的尘埃,“明日为父进宫面圣,总得......总得想个法子。”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目光落在窗外纷扬的雪片上,像是要透过这茫茫夜色望穿千里之外的灾荒。
更漏声幽幽传来,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守岁的小丫头们忽然欢叫起来。
沈嘉岁探头望去,只见漆黑的夜空绽开朵朵烟花,金丝银线交织成富贵牡丹的图样——那是程家的方向。
她如今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
次日清晨,永定侯府朱漆大门被踹得轰然洞开。都察院衙役鱼贯而入,铁靴踏碎满地晨霜。
督察御史手持乌木令箭跨过门槛,玄色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沈钧钰何在?速速交人!”
永定侯沈文渊踉跄着扶住廊柱,青灰胡须微微发颤:“御史大人,这年节未过,为何突然造访?”
“侯爷何必装糊涂?”御史冷笑截断话头,“昨夜沈钧钰私逃回京,十万赈灾银两不翼而飞。如今北地灾民暴乱,尸横遍野——侯府莫不是要抗旨?”
沈文渊如遭雷击。
这分明是有人见钧钰回京,硬将黑锅扣在侯府头上!他强压怒火拱手道:“侯府既捐银赈灾,怎会自毁长城?此乃遭人冤枉!”
“多说无益!”御史挥袖打断,“交人!”
廊下忽起脚步声。沈钧钰自梅树后转出,月白锦袍沾着夜露:“父亲,真金不怕火炼。儿子随他们去便是!”
两名侍卫立时反剪他双臂,铁链当啷作响。
“钰儿!”裴淑贞攥紧帕子,泪珠滚落绣着缠枝莲的衣襟。老侯爷猛拍案几:“备马!老夫这就去探消息!”
雕花木椅吱呀作响,沈嘉岁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程家这招釜底抽薪,分明是要堵住兄长参奏贪墨的折子,顺便拉兄长做替罪羊!
日头西斜时,老侯爷踏着满地碎金归来。
他摘下沾雪的狐裘,声音嘶哑:“人证物证俱全......钧钰贪墨万两,当斩。”
“可钰儿是被冤枉的!”沈文渊急得在青砖地上转圈,“难道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便要替罪?”
裴淑贞扶着酸枝木椅起身:“去求求奉国公!”
“去过了。”老侯爷重重叹气,“国公爷说,若补上亏空,或可斡旋。”
沈文渊面露喜色:“能用银子解决,那就问题不大了!”
“不可!”沈嘉岁霍然起身,裙裾扫过炭盆迸出火星,“这银子一交,大哥贪墨的罪名便坐实了!”
老侯爷浑浊的眼眸忽亮:“岁岁有何良策?”
少女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孙女想求见皇后。”
宫墙巍峨,朱门铜钉映着残雪。
沈文渊将沉甸甸的荷包塞给守门侍卫:“劳烦通传,永定侯府给娘娘贺岁。”
侍卫掂着银票嗤笑:“娘娘凤体金贵,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两张百两银票忽现掌心。
侍卫喉结滚动,立时堆笑:“侯爷稍候。”
裴淑贞攥紧女儿冰凉的手,宫墙阴影如巨兽匍匐。
沈嘉岁望着渐暗的天色,想起兄长临行前那个决绝的眼神——他分明是要以身为饵,换侯府周全。
正月初一的雪粒子扑在宫墙琉璃瓦上,积了半指厚的雪沫子被北风卷着往人领口里钻。
沈文渊扶着妻女立在丹墀下,抬眼望去,朱漆宫门上的椒图兽首衔着铜环,在雪光里泛着冷森森的青。
“娘娘们都在麟德殿饮屠苏酒呢。”裴淑贞将织金羽缎斗篷往女儿肩头拢紧些,指尖触到沈嘉岁冻得发红的耳垂,心疼得直皱眉,“要不娘陪你回车上等?”
沈嘉岁正要摇头,忽然瞥见宫墙角门闪过一道黛色衣角。
她踮脚凑到母亲耳边:“程皇后派来盯梢的嬷嬷都换了三拨了,咱们若这时候躲懒,正好落人口实!”话没说完,喉头一痒咳出声来,惊飞了檐下缩着脖子的灰鸽子。
沈文渊忙解了狐裘将妻子裹成个粽子,自己只着件湖蓝直裰站在风里。
暮色渐浓时,雪片里忽然混进几点金粉——是宫灯映着雪光晃人眼。一顶八宝璎珞轿从角门转出来,抬轿的小黄门靴底粘着麟德殿特供的松香屑。
来人并非皇后娘娘宫里的人,竟是三皇子凌骁和侧妃薛锦艺。
“臣等参见三殿下。”
沈嘉岁跟着父母福身行礼,垂眸盯着青砖缝里半融的雪水。
“侯爷快请起。”凌骁虚扶一把,蟒纹箭袖下露出半截蜜蜡佛珠,“大冷天的怎么在外头站着……”他话音忽地一顿,目光扫过沈嘉岁发间素银簪子,又落在薛锦艺鬓边颤巍巍的累丝金凤上。
薛锦艺搭着宫女的手往前挪了半步,云锦斗纹鹤氅下隐约露出石榴红百子裙。
她伸手去搀裴淑贞,腕上翡翠镯子叮当撞在一起:“夫人手这样凉,可是等了许久?”
眼尾扬起新月的弧度,恰让三皇子瞧见睫羽上凝的霜花。
裴淑贞抽回手笑道:“侧妃娘娘如今气色好,想是王府的血燕养人。”
她瞥见薛锦艺领口隐约的红痕,话锋一转,“听闻三皇妃染了风寒,可要紧?”
“姐姐是旧疾,不妨碍。”薛锦艺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忽然惊觉自己失言似的咬住唇,怯生生往凌骁身后缩了缩。
缠枝莲花绣鞋故意踩在雪堆里,发出咯吱轻响。
凌骁顺势揽住美人纤腰,拇指摩挲着腰间蟠龙玉佩:“锦艺最是心善,方才还说要替永定侯世子求情。”
他故意顿了顿,等沈文渊抬头才慢悠悠道,“可惜,赈灾银两是从沈世子的行李里搜出来的,人证物证俱全!”
“殿下!”薛锦艺突然拽住他袖口,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定是有人栽赃!妾身愿以性命作保,侯府绝不会犯下这等恶行!”
她哭得肩头乱颤,发间金凤钗的流苏扫过凌骁下颌,惹得男人喉结滚动。
“你呀,本质上是过于仁慈了。”凌骁的目光凝视着薛锦艺,轻轻叹息,“北疆的灾民纷纷聚集,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沈钧钰侵吞救灾款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本皇子人力有限,难以帮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