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时手腕轻转,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他归剑入鞘,动作流畅而漠然,仿佛刚才斩杀的并非一个世家嫡孙,而只是一只聒噪的苍蝇。
“此人手上沾染无辜妇孺之血,累累恶行,罄竹难书。”燕回时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死有余辜。”
“可是……可是……”常县令嘴唇哆嗦得厉害,巨大的恐惧和冲击让他几乎失语,“钱家不会认这个理的!他们只会认为是县主杀了他们的继承人!疯狂的报复马上就会来!还有颍州府衙那边,钱家有个姻亲是颍州知府面前的红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县主,县马爷,这如何是好啊!”
“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燕回时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刺向失魂落魄的常县令,“天经地义。倒是常县令你,在新昌县主政十余载,但凡案子牵扯到四大家族中人,是否都如今日这般,畏首畏尾,不敢深究,最终只能以‘无头公案’草草了结,任由凶手逍遥法外,任由冤魂不得昭雪?”
“我……我……”
常县令在燕回时那洞穿一切的目光逼视下,如遭雷击,所有辩解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深埋心底的屈辱记忆,此刻如同破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
初入官场时,他也曾意气风发,胸中装着为民请命、澄清玉宇的抱负。上任第一个月,便遇上了钱家旁支强抢民女、逼死人命的案子。
他年轻气盛,带着满腔热血和一纸拘票,领着县衙的官差直扑钱家!
结果呢?
县衙的大门,连着三天三夜被人泼满了恶臭的大粪!衙役们捂着鼻子都站不住脚。
更可怕的是无形的压力——新昌县城里,所有的米铺、油坊、肉摊,一夜之间都“恰好”没货了,不敢卖给县衙一粒米、一滴油!
连那些挑担子卖菜的小贩,看见衙役都像见了瘟神,远远绕开。
他和他带来上任的家眷,被困在县衙后院,几乎断炊!而县衙里那些本地招募的官差,更是阳奉阴违,要么称病告假,要么就消极怠工,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
他第一次鼓足勇气的抗争,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一丝像样的涟漪都没能激起,就被钱家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无声无息地彻底吞没、碾碎。
十几年蹉跎下来,那点微末的锐气早已被磨平,只剩下谨小慎微和苟且偷安。
如今,这血淋淋的事实和燕回时冰冷的质问,像一面照妖镜,将他这十几年官场生涯的懦弱、妥协与无能,照得清清楚楚,无处遁形!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沾着钱锦血迹的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新昌的天……要变了!
“钱家,可曾侵占百姓土地?”
燕回时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县衙凝滞的空气里。
常县令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的是千斤重的铁块。
他不敢直视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最终,垂下了那颗戴了太久乌纱帽的脑袋。
“是。”
一个字,重逾千钧。
燕回时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紧跟着抛出第二问:“那钱家,可曾残杀百姓?”
这一次,常县令的点头动作显得更加迟滞,他闭了闭眼,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十数载的隐忍、妥协,压得他脊梁弯曲,此刻却像被这直白残酷的问题硬生生掰开了一道缝隙。
“是!”
“好!”
沈嘉岁霍然起身!
她脸上惯有的温婉笑意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既已查实,钱家强占田产,草菅人命,铁证如山!”她的声音清越,清晰地回荡在肃穆的公堂之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常大人!身为新昌父母官,此时不拿人,更待何时?当为那些被夺去活命之根的农人,为那些枉死的冤魂,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常县令猛地闭上了眼睛。沈嘉岁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那潭沉寂了十多年的死水上。
浑浊、窒息、令人绝望的死水!
新昌县,这潭被四大家族牢牢把持、早已腐臭的死水,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石砸开了!
他仿佛能听到那些冤魂的呐喊,看到他过去十年在这方寸之地如履薄冰、虚度光阴的荒诞与悲哀。
若不打破这枷锁,百姓永无宁日,他常某人亦将永远困死在这活死人墓般的县衙里,至死都只是个懦弱的傀儡!
十余年……人生有几个十年?那点苟延残喘的仕途前程,与这满城的冤屈、与他早已磨灭的良心相比,算得了什么?
常县令倏然睁开双眼!浑浊的目光已被一种近乎狠厉的决绝取代,仿佛沉睡多年的猛兽终于被惊醒,脸上再无半分犹豫与怯懦。
“县尉何在?!”他厉声高喝,声音洪亮!
他闻讯钱锦带人硬闯县主下榻之所时,便心知不妙,早已将县衙所有能调动的官差尽数带来,此刻,以县尉为首的数十名衙役,正黑压压地候在公堂之外。
新昌县,县令为尊,其下左臂县丞掌文书钱粮,右膀县尉梁成则统领衙役,执掌一县刑名缉捕之权!
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壮汉应声大步踏入。正是县尉梁成!
他一身皂色劲装,腰挎长刀,步履生风,带着一股剽悍之气。然而,当他目光扫过堂内,落在地上那具浑身是血、早已气绝的尸体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钱少?!”梁成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的横肉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剧烈抽搐。
“钱少!谁杀了钱少?!”他猛地抬头,目光如毒蛇般扫视全场,最后死死钉在沈嘉岁身上。
沈嘉岁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带着冰冷笑意的弧度:“梁县尉?好大的威风。瞧你这副模样,倒像是死了亲爹娘?”
“是你!”梁成瞬间暴怒,额角青筋根根暴起,指着沈嘉岁破口大骂,“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县主!竟敢杀钱家嫡长孙!钱家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来人!”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刺眼,咆哮道:“给我拿下这个贱人!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他身后,十几名平日唯他马首是瞻、作威作福惯了的衙役,立刻如狼似虎地就要往上扑!
“放肆!梁成!”常县令须发皆张,厉声怒斥,“对县主动手,你是要造反吗?!”
“造反?”梁成狞笑一声,刀尖直指常县令,竟毫无上下尊卑之念,“常县令,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包庇这杀人凶手,就是与我钱家为敌!你这顶乌纱帽,今日便是戴到头了!”
他的妻子是钱家最小的孙女,钱锦是他的小舅子!
小舅子横死面前,他若不能手刃仇人,还有何面目立足新昌?
“呵……”沈嘉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轻轻摇头,眼中尽是冰冷的嘲弄,“本县主今日可算开了眼界。区区一个八品县尉,竟敢如此指斥上官,威胁县令,更对本县主喊打喊杀,口出污秽……看来,这新昌县的官场,是烂到了根子里,非得用滚水好好烫一烫,刮一刮这层厚厚的脓疮了!”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新昌县,还轮不到你个外来户指手画脚!”梁成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狂吼一声,竟不顾一切,率先挥刀朝沈嘉岁劈砍而来!
刀风呼啸,带着一股要将人斩为两段的狠辣!
然而——
他的刀锋甚至未能完全抬起!
一道冷冽到极致的乌光,如同暗夜中无声划过的闪电,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
冰冷的触感,已经死死抵在了梁成粗壮的脖颈之上!锋锐的剑尖,轻易地刺破了他的皮肤,一滴殷红的血珠,沿着剑刃缓缓滑落。
梁成的动作瞬间僵死!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顺着那柄散发着致命寒意的长剑看去——看到了那个一直沉默地立在县主身侧、几乎被他忽略的黑衣男子。
燕回时!
他是什么时候动的?他怎么可能这么快?!梁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燕回时的脸隐在堂内光影交界处,看不清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潭。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
“两条路。”
“一,带上你的人,立刻去抓捕钱家所有涉案人等。”
梁成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狂笑出声,脖颈上的刺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凶悍,“抓钱家?就凭你们?不知死活的东西!老子倒要听听,你的第二条路是什么?!”
“二,”燕回时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令人心胆俱裂,“死。”
“死?”梁成笑声更加放肆,充满了不屑,“老子是朝廷命官!堂堂八品县尉!你敢杀朝廷命官,就是诛九族的……”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器切入皮肉的声响,打断了梁成狂妄的叫嚣。
梁成的狂笑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充满了极致的惊愕、茫然和一丝终于涌上来的恐惧。
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地!
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眼睛里,凝固着浓得化不开的、无法置信的骇然——他至死也不信,对方竟真的敢,而且如此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一个朝廷命官!
常县令看着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心头却已麻木。
这位出手狠绝的“县马”连钱家嫡长孙都像杀鸡一样宰了,区区一个八品县尉,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如炬,扫向那群早已被眼前血腥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的衙役们。
这些衙役中的大半,平日里跟着梁成吃香喝辣,欺压良善,早已成了钱家事实上的爪牙。
“县尉梁成!”常县令的声音斩钉截铁,响彻公堂,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违抗本县令政令,持械行凶,意图刺杀县主,证据确凿,已当场伏诛!”
他目光如刀,一一掠过那些噤若寒蝉的面孔,“尔等听令!即刻封锁钱家各处门户!缉拿所有涉案钱氏族人!若有抗命者,或再有为钱家张目者……”
常县令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梁成那死不瞑目的尸体,以及那柄依旧滴着血的长剑,意思不言而喻。
“格杀勿论!”
那些平日里跟着梁成作威作福的衙役,此刻早已肝胆俱裂。
梁成的血还热乎着,那个黑衣杀神的目光似乎还在他们脖子上逡巡。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对钱家的畏惧和忠诚。他们像是被滚水烫到的蚂蚁,齐刷刷地后退了好几步,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县衙大堂,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常县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梁成既死,县尉之位空悬……”
他猛地转身,对着端坐上首的沈嘉岁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姿态近乎谦卑:“请县主示下!”
沈嘉岁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甚暖意。
这常县令倒也算识趣。
她目光流转,落在身旁静坐如渊的燕回时身上,声音里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我家县马,文能提笔安案牍,武能策马定风波。常县令,你看让他暂领县尉一职,可行?”
常县令闻言,整个人明显僵了一瞬,随即一股狂喜从心底炸开,脸上皱纹都因激动而舒展开来:“县马爷当年可是执掌刑狱、威震京师的大理寺卿!能屈尊降贵,执掌我新昌县尉之职,实乃新昌百姓之福,下官之幸!苍天开眼啊!”
他语无伦次,唯恐慢了一步,几乎是扑上前去,一把将那块令牌从怀里掏出,近乎虔诚地递到燕回时面前,“县马爷,请上任!”
燕回时神色平静无波,只淡淡颔首,伸手接过了那块令牌。入手冰凉沉重,似有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