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内殿，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将深秋的萧瑟与废后的阴霾尽数隔绝在外。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奶香，以及一种劫后余生、新生命降临所带来的奇异安宁。
沈清漪靠在层层叠叠的锦缎引枕上，脸色依旧苍白如初雪，带着产后特有的虚弱。长发松散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角，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柔美。那双曾盛满算计与冰冷的眸子，此刻因疲惫而略显迷蒙，目光却始终温柔地追随着床边襁褓中的小小身影。
萧珩正坐在床沿。他褪去了平日的龙袍常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少了几分帝王的凛冽，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用明黄色云锦包裹的襁褓，动作笨拙却无比珍重。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襁褓一角，露出里面一张红润饱满、睡得正酣的小脸。婴儿的呼吸均匀，小小的鼻翼微微翕动，粉嫩的拳头无意识地蜷缩着，贴在颊边，如同世间最精美的玉雕。
“陛下您瞧，小殿下这眉眼，多像您啊。”玉桃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轻声笑道，眼中满是慈爱。
萧珩的目光从儿子脸上移开，落在沈清漪苍白却难掩柔美的脸上，深邃的眼底漾开一片足以融化坚冰的暖意与疼惜。“朕倒觉得，这鼻子和嘴，像清漪更多些。”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连日担忧后的松弛，更是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拂开沈清漪额角的碎发，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珍宝。“还疼么？”他低声问，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那日产房外撕心裂肺的痛呼，那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至今想来仍让他心有余悸。
沈清漪微微摇头，唇角努力牵起一抹虚弱的弧度，声音低哑：“有陛下和皇儿在身边，臣妾……不疼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襁褓，那份源自血脉深处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只要他平安康健，臣妾受什么苦都值得。”
萧珩的心被这简单的话语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她为了这个孩子，在毒花谋害下险死还生，在元气大伤时又经历早产鬼门关，那份坚韧，那份不顾一切的母性，早已超越了任何算计与利用。他俯下身，一个带着无尽怜惜与郑重承诺的吻，轻轻落在她微凉的额头上。
“清漪，你受苦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为朕诞育麟儿（萧璟麟），立下不世之功。好好休养，朕……绝不会亏待你们母子。” “绝不会亏待” 四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千钧的分量。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王德顺刻意压低却难掩喜气的通传：“启禀陛下，昭妃娘娘，林御史、张尚书、赵将军等几位大人，在殿外求见，恭贺陛下喜得龙子，并……有要事启奏。”
萧珩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抱着孩子的手并未松开，只淡淡道：“宣。”
王德顺躬身引着几位身着朝服、面带喜色的重臣步入内殿。几人看到皇帝亲自抱着襁褓坐在昭妃榻前，帝妃温情脉脉的景象，心中皆是一凛，随即更深地垂下头，恭敬行礼：“臣等参见陛下，参见昭妃娘娘！恭贺陛下喜得龙子！天佑大胤，江山永固！”
“众卿平身。”萧珩声音平和，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几人，“皇子初生，朕心甚慰。众卿有心了。”
兵部侍郎赵将军性情耿直，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武人的豪迈：“陛下！小皇子降生于废后风波、逆党谋害之后，此乃天降祥瑞，佑我大胤！足见昭妃娘娘福泽深厚，德行感天！娘娘于社稷有功，于陛下有嗣，此乃大功！”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萧珩怀中的襁褓，又瞥了一眼榻上虚弱的沈清漪，声音更加激昂：“如今中宫空悬，国本需固！臣斗胆直言，昭妃娘娘诞育皇长子，贤德淑敏，深孚众望，实乃继位中宫、母仪天下的不二人选！臣恳请陛下，顺应天意民心，册立昭妃娘娘为后！”
“臣附议！”
“臣附议！”
林御史和张尚书等几位大臣立刻躬身附和，声音整齐划一。他们显然是事先商议过，此番前来，名为贺喜，实为劝进！
殿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玉桃等宫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沈清漪倚在枕上，长睫低垂，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苍白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虚弱柔顺的模样，仿佛对眼前关乎自己命运巅峰的议题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看着皇帝怀中的孩子。
萧珩抱着襁褓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面上不动声色，目光深沉地扫过阶下几位重臣，并未立刻表态。册立新后，牵涉太广。沈清漪出身宫女，虽有皇子傍身，又得他圣心，但朝中并非没有其他声音。贤妃出身名门，虽无子嗣，但素有贤名，其家族在士林中颇有根基；慧嫔年轻，其父是封疆大吏……更重要的是，废后陈氏刚被打入冷宫，前朝陈家势力虽受重挫，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时急于册立新后，是否会激化矛盾？
他沉默的片刻，在几位大臣心中却如同漫长的煎熬。赵将军有些急切地抬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旁的林御史以眼神制止。
“众卿之意，朕已知晓。”萧珩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皇子初生，昭妃产后体虚，册立中宫乃国之大事，关乎社稷根本，需从长计议，待昭妃凤体康健，再行定夺不迟。”
他没有应允，却也没有斥责驳回，只将话题暂时搁置。这模棱两可的态度，既安抚了拥立沈清漪的臣子，也未堵死其他可能，更给足了沈清漪恢复的时间。
几位大臣都是人精，立刻领会了皇帝的深意。林御史立刻躬身道：“陛下圣明！是臣等思虑不周，惊扰了昭妃娘娘静养。册后大事，确需慎之又慎。” 赵将军也讪讪地闭上了嘴。
“皇子平安，昭妃无恙，便是社稷之福。”萧珩的目光重新落回怀中的儿子身上，眼神瞬间柔和下来，“众卿贺喜之心，朕与昭妃领受了。若无他事，便退下吧。”
“臣等告退！”几位大臣如蒙大赦，恭敬行礼，缓缓退出殿外。
殿内恢复了宁静。萧珩抱着襁褓，轻轻摇晃着，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投向殿门方向，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思绪。王德顺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侍立在角落，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注意到皇帝搁置册后提议时，昭妃娘娘低垂的眼睫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专注地看着小皇子。这份沉得住气的定力，让王德顺心中暗叹。
沈清漪似乎感受到了萧珩的目光，缓缓抬起眼帘，迎上他深沉的眼神，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依赖：“陛下……可是为朝臣之言烦忧？臣妾出身微末，能得陛下垂怜，诞育皇儿，已是万幸，不敢再奢求其他……只愿陛下与皇儿平安顺遂。” 她的话语谦卑至极，姿态放得极低，将一个“不争”的柔弱妃嫔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珩看着她苍白虚弱却更显楚楚动人的面容，听着她这番“不争”的低语，心中那杆关于后位归属的天平，却更加无可挽回地向她倾斜。不争，便是最大的争。她越是如此，他越觉得亏欠，越是想要将世间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
他抱着儿子，起身坐到她的榻边，将襁褓轻轻放在她身侧。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小嘴吧嗒了一下，睡得更加香甜。
萧珩伸出手，宽厚温热的手掌覆上沈清漪放在锦被外微凉的手，紧紧握住。他的目光深邃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望进她清澈的眼底，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最郑重的承诺：
“清漪，你为朕，为大胤，付出太多，承受太多。安心休养，把身子养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侧熟睡的儿子，又回到沈清漪脸上，那眼神中的深意，已不言而喻：
“属于你和皇儿的尊荣，朕……一样都不会少。”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敲在沈清漪的心上，也落入了角落王德顺的耳中。
“一样都不会少”——这已不仅仅是补偿，更是对未来地位的明确许诺！后位，似乎已成了触手可及的囊中之物！
沈清漪的心湖深处，被这承诺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复仇的终极目标，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与胜利的后位，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眼中瞬间涌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是激动，是“感动”，更是野心得偿的悸动。她反手紧紧回握住萧珩的手，声音带着哽咽：“陛下……臣妾……臣妾何德何能……”
萧珩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心中更是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俯身，再次在她光洁的额角落下一个轻吻：“你值得。好好歇着。”
他替她掖好被角，又深深看了一眼并排躺在母亲身边、睡得香甜的儿子，这才起身，示意王德顺随侍，缓步离开了内殿。
殿门轻轻合拢。
沈清漪眼中的水雾迅速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与一丝锐利的寒芒。她侧过头，静静凝视着身侧儿子红润安详的睡颜，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他娇嫩的脸颊。
后位……
皇帝的话，如同最清晰的信号。这深宫之巅的位置，似乎已唾手可得。
然而，就在揽月轩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与未来后位的憧憬中时，相隔数重宫苑的另一处殿宇——贤妃所居的景仁宫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殿内焚着清雅的檀香，却驱不散那股压抑的沉闷。贤妃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捏着一封来自宫外的密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再无平日的温婉娴静，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阴郁和难以掩饰的嫉恨。
“好一个‘祥瑞’！好一个‘福泽深厚’！”贤妃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废后尸骨未寒，她沈清漪就凭着肚皮爬到了如此高度！皇子……哼！若非陛下偏宠，若非她使了那些狐媚手段，这皇子之位，焉知花落谁家？！”
她猛地将密信揉成一团，狠狠掷在地上。信是她的兄长，吏部侍郎派人秘密送入宫的，信中详细描述了朝堂上赵将军等人拥立昭妃为后的情形，以及皇帝那模棱两可却明显偏向的态度。
“娘娘息怒。”她身后侍立的心腹老嬷嬷低声劝道，“昭妃虽诞下皇子，但毕竟出身……朝中清流未必尽服。且她此番生产，大伤元气，日后能否……还未可知。娘娘您出身名门，素有贤德之名，只要耐心等待，未必没有机会。”
“等待？”贤妃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等到她沈清漪坐上凤位，本宫还有机会吗？她的儿子成了嫡长子，本宫还有什么指望？！”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揽月轩的方向，眼神冰冷如刀，“这后位，本宫争了一辈子，岂能拱手让给一个卑贱的宫女？！”
她沉默片刻，眼中算计的光芒闪烁不定，最终化为一丝狠绝：“去，备一份厚礼，要最上等的血燕和长白山百年老参。本宫……要去‘探望’一下我们那位被打入冷宫的前皇后娘娘。毕竟……姐妹一场。”
老嬷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骇，随即垂首：“是，娘娘。”
废后陈婉容虽已身陷冷宫，如同死狗，但她身上，或许还残留着一些能置人于死地的……毒刺！贤妃的眼中，燃起了新的、更加危险的火焰。后位之争，远未因皇子的降生而尘埃落定，反而因皇帝的承诺和昭妃的“唾手可得”，而进入了更加血腥和隐蔽的新阶段！
揽月轩内，沈清漪轻轻拍抚着身侧的儿子，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微微抬眸，望向景仁宫的方向，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冰冷而洞悉的弧度。
封后？似乎近在咫尺。
但通往凤座的路，注定铺满荆棘，染满鲜血。她沈清漪，早已做好了踏血而行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