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完没了地下。
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仿佛一块浸透了脏水的巨大抹布,死死捂在利物浦的上空。雨点不是落下,而是凶狠地砸在青训营宿舍那扇狭小的窗玻璃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闷响,“啪嗒…啪嗒…啪嗒…” 声音固执地穿透并不厚实的玻璃,钻进耳朵里,像是有人在用湿透的抹布,一下下地、不耐烦地拍打着棺材盖。
林毅蜷缩在宿舍那张嘎吱作响的单人床上,薄薄的毯子裹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意顺着裸露的脚踝,蛇一样蜿蜒向上,钻进骨髓。他侧着身,面朝墙壁,墙壁是那种廉价的、刷了白灰的粗糙墙面,此刻在昏沉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黄色,布满了细微的裂纹和水渍洇开的痕迹,像一张饱经风霜、愁苦不堪的脸。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枕边一个小小的物件——一个褪了色的中国结。红绳早已失去了鲜亮的光泽,变得黯淡、毛糙,触手冰凉。这丝冰凉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迅速蔓延至整条手臂,然后直直地凉到了心底最深处。
明天。
这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脑海里,滋滋作响,冒出绝望的青烟。明天,就是那份为期三个月的试训合同的最后一天。也是决定他能否留在这座象征着欧洲足球殿堂边缘的埃弗顿青训营,或者彻底被打回原形的日子。
窗外,训练基地那些熟悉的红砖建筑,在连绵的雨幕和昏沉的天色里,轮廓模糊不清,湿漉漉地贴在视野里,像一幅被水泡烂的、色调阴郁的油画。往日里奔跑呼喊的绿茵场,此刻想必已化作一片吸饱了水分的烂泥塘,每一次踩踏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带起浑浊的泥浆。这景象,和林毅此刻的心情完美契合——一片凄惶的泥沼。
走廊里突然爆发出的一阵肆无忌惮的笑闹声,粗暴地撕裂了雨声的帷幕。夹杂着粗鲁俚语和球鞋重重踢在墙壁上的闷响,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是丹尼·奥克斯福德那伙人。他们总是这样,像一群精力过剩、又缺乏管束的鬣狗,在基地里横冲直撞。
一个名字,裹挟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清晰地穿透薄薄的门板,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林毅的耳膜:
“林?哈!那个中国小子?”
紧接着是另一个声音,带着更深的恶意和自以为是的幽默感接上:
“浪费名额,伙计。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用筷子吃饭!”
刺耳的笑声如同砂纸,狠狠摩擦着林毅的神经。他甚至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奥克斯福德那张带着雀斑、此刻正因刻薄而扭曲的脸,以及他同伴们那副谄媚附和的丑陋嘴脸。
林毅猛地闭上了眼睛,胃里像是被人硬塞进了一块冻得梆硬的石头,又沉又冷,坠得他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混合着冰冷的绝望,在胸腔里翻涌、冲撞。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攥着中国结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另一只手则深深抠进了身下床单粗糙的纤维里,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毛糙的线头。
威尔逊教练那张总是板着的、如同花岗岩雕刻般的脸,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每次落到林毅身上,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评估,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贴着“made in china”标签、随时可能在激烈对抗中散架的廉价货。他嘴里翻来覆去、如同魔咒般的话语再次在耳边炸响:
“决策...太慢!”—— 在他犹豫是否传球时。
“身体对抗...太弱!简直像小孩对大人!”—— 在他被奥克斯福德轻易撞开时。
“直觉...你的直觉呢?!足球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小子!你有吗?!”—— 在他跑位出现偏差时。
每一个词,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少年早已麻木却依然敏感的自尊上。这里没有鼓励,没有包容,只有赤裸裸的、冰冷的现实:他是埃弗顿U18梯队里唯一的黄色面孔,一个来自足球荒漠的异类。他的存在,在这个以力量、速度和所谓“足球本能”为尊的环境里,本身就是一种格格不入的错误,一个需要被尽快纠正的“失误”。
明天,一切都将结束。打包行李,订一张最便宜的回国的单程经济舱机票。然后呢?他几乎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父母强装平静的声音背后,那难以掩饰的巨大失望和叹息。为了这次试训,家里几乎倾尽了所有,那沉甸甸的期望,此刻正化作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砰!”
宿舍门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撞开,一股湿冷的雨气混合着廉价发胶和汗水的味道猛地灌了进来。是室友杰克回来了。他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浑身散发着青春期过剩的荷尔蒙气息,看也没看林毅这边一眼,像一袋沉重的土豆,直接把自己摔进他那张同样吱呀作响的床铺里,床架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很快,粗重的、带着酒气的鼾声就响了起来,与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窒息的绝望交响乐。
林毅把脸更深地埋向墙壁,冰冷的墙面刺激着皮肤。他把那个小小的、冰凉的结攥得更紧,仿佛它是这茫茫大海、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黑暗中,只有窗玻璃上不断蜿蜒流淌下来的雨水痕迹,映着远处训练场高杆路灯投射过来的微弱昏黄光芒,像一条条无声滑落的、绝望的泪痕。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敲打着屋顶,也敲打着一个十七岁少年行将破碎的足球梦。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无边的夜色,彻底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