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那句狠话，在阿纹心中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一个弱者，无论如何叫嚣，都改变不了事实。
阿纹并未放在心上。
他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在血腥与寂静中穿行，他挑战最危险的兽群，用伤口换取片刻的安宁，用濒死的疲惫驱赶午夜梦回时的孤寂。
久而久之，阿纹的名声，像沾染了血腥气的风，传遍了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流浪的兽人与邻近的部落，只是敬畏的谈论着月影部落那个强大的年轻战士。
但很快，传言的重心变了。
那些从月影部落内部流传出去的只言片语，为这份强大描摹出了一个更加具体、更加骇人的轮廓。
性格暴戾、欺压同胞、食亲……
这些标签，将他牢牢钉死。
阿纹在森林的形象彻底从强大的战士，变为了凶狠的恶狼。
为此，首领大发雷霆，严厉整顿了部落里嚼舌根的兽人。
阿纹对此毫无感觉。
他不在乎。
外界如何评价他，只要不舞到他的脸上，他就都不会去管。
与阿纹的恶名远扬截然相反，夜影的名声，却在一点一点地变好。
相较于阿纹一直孤身一人，消极嗜血的生活态度，夜影选择了更加积极的走向，虽然曾经受到过排斥，但他并未拒绝别人的靠近。
他的性格在其他兽人看来，虽有些冷淡，却远比阿纹好相处得多，而成年后，他的外貌又很出挑，实力也十分强横，兽人天生慕强，对他的态度自然而然就软化了不少。
加上大家都很害怕畏惧阿纹，幼时被阿纹欺负的最惨的夜影，便后知后觉的引起了众人的同情。
不知从何时起，阿纹总能看到夜影与别的兽人结伴而行。
他们一起行动，一起分享食物，甚至在篝火旁低声交谈。
那种画面，远比自己恶名昭彰还要让阿纹难受。
如果说，这尚且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
那么，夜影获得神赐这件事，则彻底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
那是在山阴部落来犯一年后的秋天。
阿纹结束了一场惨烈的围猎，拖着满身血污与疲惫从森林返回。
还未靠近部落，喧天的欢呼声便已冲入耳膜。
整个部落都陷入了一种狂热的喜悦之中。
阿纹站在人群的最外围，远远地，便看到了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白色身影。
夜影。
兽人们的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争相上前，献上自己的祝福。
过往那些对于“白种”的畏惧与排斥，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阿纹，像一座孤岛，被隔绝在狂欢的海洋之外。
他从周围兽人们激动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堪称惊雷的消息。
夜影，得到了神赐。
有人注意到了边缘那个沉默而危险的身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惊恐地朝着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狂热的氛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以那个角落为中心，周遭缓缓安静了下来。
人群如潮水般退开，自动让出了一片空地。
阿纹和夜影，隔着遥遥的距离，对视相望。
夜影的心脏在狂跳。
神赐，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底气。
他看着阿纹的眼睛。
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往常看着自己时，总是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屑与讥诮。
而今，终于沾染上了别的情绪。
愤怒。
憎恨。
还有……嫉妒。
前两种，是他幼时常常见到的，但在阿纹成年后，便很少再见了。
而最后一种，是第一次出现。
夜影久违地，产生了一种被阿纹真正“看”在眼里的感觉。
他知道。
阿纹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果然。
下一秒，黑色的残影撕裂空气，带着滔天的怒火，直扑而来！
夜影迎了上去。
他没有使用神赐。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厮杀在一起。
利爪撕开皮肉，尖牙刺入骨骼。
实力的差距依然存在。
夜影远比过去强大，可在阿纹面前，依旧不是对手。
就在那泛着寒光的利齿即将咬断他喉咙的瞬间，首领介入了。
“住手！”
首领的怒吼声响起，他带人强行分开了阿纹和夜影。
结果毫无意外，两人双双被关了禁闭。
当然，阿纹被关的时间更久。
夜影出来的那天，站在阿纹禁闭的帐篷外，站了许久。
风吹动着他雪白的皮毛，也吹动着帐篷的门帘。
“放心吧。”夜影的声音很轻，“我不会用神赐赢你，我会靠自己的实力。”
帐篷内，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喝。
“滚！”
夜影唇角微动，就像阿纹知道如何让他心碎一般，他也很清楚该如何做会让阿纹愤怒，他的故意的，故意气阿纹，效果果然很好。
阿纹被放出来的时候，是三天后。
这一次的禁闭，似乎让他变得更加暴虐。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身上那股压抑翻滚的黑暗气息，就足以让任何兽人不敢靠近分毫，生怕下一秒就被撕成碎片。
他更加频繁地出入森林，天不亮就离开，直到深夜，才拖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回来。
他用着老办法，来平复心中的不甘和愤懑。
可随着凛冬将至，森林里能供他发泄情绪的强大对手，终究是越来越少了……
这天，阿纹刚结束一场战斗。
他黑色的皮毛上，沾满了野兽的血液，正在河边，将身上这些血污用河水清洗。
血色顺着清澈的河水向下游飘散，很快便被稀释得无影无踪。
阿纹面无表情，在水中变化为了人形。
他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将身上那件脏兮兮的兽皮衣也扔进水里，用力搓洗。
深秋的风吹在沾着水渍的皮肤上，带来丝丝缕缕的冷意。
阿纹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寒冷。
不自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衣物拧干后，阿纹从岸边的兽皮包里取出另一件干净的兽皮衣换上。
做完这一切，阿纹才抬起眼，目光冰冷地扫向不远处的草丛。
“滚出来。”
周遭无比安静，
阿纹眯了眯眼，释放出些许杀意，草丛顿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紧接着，一道小小的身影慢吞吞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是一只猫头鹰，更确切的说，应该是一个雌性猫头鹰兽人。
她的翅膀受了伤，无力地垂在一侧，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阿纹，写满了惊恐。
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阿纹的视线在她的翅膀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目光，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那猫头鹰兽人见阿纹不说话，瘪了瘪嘴，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问道：“我……我能走了吗？”
阿纹没有理她。
这让她更加不知所措。
想走，又不敢动。
不走，又害怕得要命。
就在她眼眶一红，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个兽皮袋被丢到了她的面前。
猫头鹰兽人一愣。
她抬头，正好对上阿纹看过来的视线。
见她那副傻样，阿纹眉宇间生出几分不耐。
“上药。”
猫头鹰兽人闻言，猛地瞪圆了眼睛，有些惊悚地看着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纹的表情越发不耐烦，他皱着眉，径直走了过去。
这一下，直接猫头鹰兽人吓坏了，她连连后退，口中发出惊恐的“咕咕”声。
然而下一秒，整只鹰都呆住了。
阿纹蹲下身，正在给她上药。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但力道却控制得很好，没有弄疼她。
她眨着眼睛，心脏因紧张而狂跳不止。
她是森林里的流浪兽人。
阿纹或许不认识她，但她却认识阿纹。
关于月影部落这个煞神的种种传闻，她了然于心，所以在发觉阿纹存在的第一时间，她就拼命把自己藏了起来，结果还是被揪了出来。
原以为大限已到，没想到……
恶狼似乎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凶恶。
她偷偷抬起眼，打量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嘛，人形确实比兽型看着友善多了。
她老老实实的让阿纹上完药，结束后，猫头鹰兽人尝试着挥了挥翅膀，疼痛感减轻了许多。
见阿纹确实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她胆子也大了起来。
“我，我以为你肯定会吃了我呢……”
阿纹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斜睨了她一眼。
“确实应该这么做，这里是月影部落的领地。”
“啊！”猫头鹰兽人表情一僵，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入侵者，顿时尴尬不已。
她挠了挠头，“咳，我很快就走。”
阿纹这次没说话。
猫头鹰兽人见状，嘿嘿尬笑了一下，没话找话道：“那个，哈哈，我听传言以为你很讨厌白种呢，看来不是真的嘛。”
此话一出，阿纹的身形彻底凝滞。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那只猫头鹰兽人身上。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那一身羽毛，竟然也是纯白色的。
白种……
阿纹抿了抿唇，偏过头，一边飞快地收拾手上的东西，一边冷声道：“是很讨厌。”
“你再不走，我保证你没机会了。”
猫头鹰兽人闻言，脸上瞬间浮现出惊慌之色，迈开小短腿就要跑。
临走前，她的视线忽然瞥见了河边一只被阿纹杀死的咯咯兽尸体。
她眨了眨眼，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流浪兽人的生活很不容易，她的翅膀还受了伤，急需食物补充体力，阿纹的话……应该不缺这点食物吧？
心中一横，她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直接抬头，眼巴巴地问道：“我，我能拿走吗？”
阿纹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
他就那么看着她，嘴里开始倒数。
“三。”
“二……”
猫头鹰兽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一口叼住比她还大的咯咯兽，撒丫子跑得无影无踪。
阿纹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没有追。
许久，他才冷冷开口。
“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下，夜影冷着脸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脸上没有半分偷看的心虚，一双眼睛直勾勾的，落在阿纹的手腕上。
阿纹微微皱眉。
他顺着夜影的视线低头看去，就见到了一串由不同石头串成的手链，正安安静静的待在他的腕间。
空气死寂了一瞬。
下一秒，阿纹的脸色陡然变得无比难看。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猛地抬手，狠狠将那串手链扯断！
“啪嗒、啪嗒……”
那些透亮的石头散落一地，滚入草丛，再也寻不见。
“看什么看！”阿纹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愠怒，低吼道。
夜影的眼神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眼，对上阿纹那双充满暴戾的眸子，嘴唇微张，却又紧紧闭上。
最终，他的神色也冷峻了下来，开口质问，声音如冰。
“她是入侵者，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阿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一只飞不起来的鸟，你要是在乎，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夜影的语气更冷了，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
“你还送了她猎物。”
听到这格外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控诉的语气，阿纹微微一愣。
随即，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出声。
是他太给夜影脸了。
一阵刺目的华光过后，阿纹兽型，与夜影对峙。
“我的猎物，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倒是你，”阿纹的绿眸危险地眯起，“我都不知道，你对别人的猎物占有欲这么强。”
夜影不可置信的看着阿纹，胸膛剧烈起伏，下一瞬，他发出一声怒吼，朝着阿纹猛地扑了过去！
阿纹正有此意，迎了上去，两道身影再次疯狂地扭打、撕咬在一起。
结果一如既往。
阿纹站在倒在地上的夜影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夜影浑身是伤，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草地，雪白的皮毛上满是泥泞与血污。
“下次还是用上神赐吧，你这种水平，给我热身都不够。”
说完，他看都懒得再看一眼，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从那天起，夜影彻底变成了一条疯狗。
至少在阿纹看来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临走前的那句话刺激到了他，夜影往后几乎每天都会来主动挑衅。
他像一道白色的影子，阴魂不散的跟在阿纹周围，寻找一切可以动手的机会。
每一次，他都拼尽全力，却又固执的，从不使用神赐的力量。
每一次，他都被阿纹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可第二天，他又会像没事人一样，再次出现。
周而复始。
阿纹微微喘着气，看着脚下那个挣扎着，还想从泥地里爬起来的白色身影。
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底窜起。
他抬起腿，毫不留情地一脚将夜影狠狠踹了出去！
“废物！”
夜影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便再也动弹不得。
“我已经腻了，你打算纠缠到什么时候？你以为你能赢我！？夜影，别搞笑了，就算有神赐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下次再出现在我眼前，绝不会轻易放过你！”阿纹眼中闪烁着凶光，深深的看了一眼夜影，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