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清流灰蓝色的眼眸在晨光中清澈见底,倒映着孙桂香布满皱纹的笑脸。
初醒的懵懂和茫然如同薄雾,尚未完全散去。
那两下无意识地蹭着掌心的依赖动作,和那声带着鼻音的轻哼,似乎耗尽了他刚醒来时那点迷糊的力气。
此刻,他只是安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顺,任由孙桂香捧着他的脸。
长长的睫毛如同栖息在花瓣上的蝶翼,偶尔轻轻颤动一下,他的眼神里还残留着些许孩子般的无辜和……一种奇异的、被全然接纳后的放松。
孙桂香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小心翼翼地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但那充满慈爱的目光却一秒也不曾离开他。
“饿了吧,小朋友?” 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浓重的乡音和全然的笃定,仿佛认定他醒来就该饿了。
夜清流没有回答。
他似乎还沉浸在那份初醒的迷糊和孙桂香带来的温暖包裹感里,灰蓝色的眼眸有些失焦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微微歪着头,像一只在阳光下打盹后还没完全回神的猫。
孙桂香却把这安静当成了默认。
她立刻行动起来,佝偻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利落。
她扶着竹凳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小小的煤球炉子旁——炉子上坐着一个旧铝锅。
锅盖边缘正“噗噗”地冒着细小的热气,一股浓郁的、带着米香和某种药材清香的温暖气息弥漫开来。
她揭开锅盖,白蒙蒙的热气瞬间蒸腾而起,模糊了她苍老却写满欢喜的脸。
她用一只长柄的木勺搅动着锅里熬得浓稠软烂的白粥,里面翻滚着炖得几乎化开的米粒、切得细碎的鸡丝,还有几颗饱满的枸杞和几片黄澄澄的党参片。
“奶奶熬了一早上了,可香了!” 孙桂香一边搅动,一边絮叨着,声音里带着献宝般的骄傲。
“放了党参,补气的!你身子虚,得多补补!”
她用勺子舀起一点,凑到嘴边,极其小心地吹了吹气。
“不烫了,正好!”
她盛了满满一小碗粥,小心地端到旧方桌上,就放在夜清流面前。
孙桂香没有把碗推给他,也没有递给他勺子。
她再次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竹凳上,身体却朝着夜清流的方向挪得更近了些。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极其自然的、却又无比亲昵的动作——
她伸出枯瘦却有力的手臂,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轻轻环住了夜清流依旧有些单薄的腰身。
夜清流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环抱弄得身体微微一僵。
灰蓝色的眼眸瞬间聚焦,带着一丝被惊扰的茫然和本能的警惕,下意识地看向孙桂香。
她手臂的力道并不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固感,仿佛一个温暖的、无形的靠垫,轻轻托住了他微微后仰的腰背。
这感觉……陌生,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排斥。
“来,小朋友,坐好,奶奶喂你。” 孙桂香的声音带着安抚的魔力,另一只手已经拿起了碗里那把边缘有些磨损的旧瓷勺。
她舀起一小勺热气腾腾、软糯浓香的鸡丝粥,极其仔细地吹了吹,直到确定那缕白气变得微弱,才小心地、稳稳地递到夜清流的唇边。
“啊——” 她极其自然地发出一个哄孩子吃饭的音节,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仿佛在等待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夜清流彻底愣住了。
灰蓝色的眼眸微微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那勺递到嘴边的粥,以及孙桂香那张布满皱纹、写满纯粹期待和温柔的脸。
勺子边缘离他的唇瓣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温热的米香混合着药材的清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应该拒绝。
这种毫无距离感的、近乎喂养的亲密接触,严重违背了他所有的行为准则和认知边界。
他是一个观测者,是规则的化身,是独立于世的寒松,不是需要人搂在怀里、一勺一勺喂食的……小朋友。
理智的警报在冰冷的意识核心尖锐地鸣响。
然而……
所有的警报声,在那双浑浊却盛满阳光的眼睛注视下,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更重要的是,他此刻的身体,似乎还残留着初醒的懵懂和那种被温暖包裹后的奇异放松感。
大脑的指令传递变得异常缓慢而粘稠。
就在这短暂的、理智与本能拉锯的瞬间——
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思维做出了反应。
那形状优美的、总是紧抿的薄唇,在孙桂香期待的目光和那声“啊——”的引导下。
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和……顺从,微微张开了。
一个很小的缝隙。
孙桂香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她像是得到了最高奖赏,立刻小心翼翼地将那勺温热的粥,稳稳地送进了他微张的唇缝里。
温热的、软糯的、带着浓郁米香和淡淡药香的粥,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味蕾被最原始、最温暖的食物滋味唤醒。
夜清流灰蓝色的眼眸里,那片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融化了一丝。
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开始咀嚼。
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初尝人间烟火的生涩感。
“好吃吧?小朋友?” 孙桂香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满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咀嚼的动作,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的反应。
夜清流没有回答。
他只是安静地咀嚼着,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大部分眼神。
但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咽下了那口温热的粥。
这个细微的动作,在孙桂香眼里就是最好的肯定!
她浑浊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充满了纯粹的喜悦。
“来,再吃一口!” 她立刻又舀起一勺,更加仔细地吹凉,再次递到他唇边。
这一次,夜清流微微张唇的动作似乎顺畅了那么一丝丝。
虽然依旧带着点初醒的迷糊和那种被照顾时的、奇异的被动感,但抗拒的意味几乎消失殆尽。
孙桂香就这样,一手稳稳地、带着守护力量地搂着他的腰,让他微微靠在自己并不宽厚、甚至有些佝偻的怀里。
另一只手则极其耐心、极其温柔地,一勺一勺,吹凉了粥,喂进他微张的嘴里。
她喂得很慢,很有耐心。每喂一勺,都会小声地絮叨几句:
“慢点吃,小朋友,别烫着……”
“这党参味儿不重吧?奶奶特意挑的好的……”
“多吃点,你太瘦了,摸着都是骨头……”
“瞧这脸色,比昨儿好点了……还是得喝热乎的补汤……”
她的声音低缓而柔和,带着浓重的乡音。
夜清流被她半搂在怀里,安静地接受着投喂。
他的身体从最初的僵硬,到慢慢放松,甚至无意识地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的后脑勺更舒服地、若有似无地靠在了孙桂香单薄的肩膀上。
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大部分时间都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安静地咀嚼,安静地吞咽。
偶尔,当孙桂香吹凉粥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或者当她带着老茧的手指不经意碰到他的下巴时,他那长长的睫毛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仿佛被羽毛搔过心尖。
最可爱的时刻,是他咽下一口粥后,会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嘴,等待着下一勺。
那动作带着一种全然的信赖和初醒的迷糊,像个等待喂食的雏鸟。
孙桂香看着他这副全然依赖、毫无防备的迷糊模样,心头的欢喜如同煮沸的糖浆,甜得发腻。
她忍不住低下头,用自己粗糙的、带着岁月痕迹的脸颊,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夜清流光洁的额角。
“真乖……奶奶的小朋友真乖……” 她低语着,声音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宠溺。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夜清流的身体似乎又放松了一分。
他甚至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在孙桂香的肩窝处蹭了一下,像是寻求更多温暖和安抚的小动物。
虽然动作依旧轻微,带着初醒的慵懒,却让孙桂香激动得差点拿不稳勺子。
那株生长在绝壁之巅的寒松,此刻正依偎在尘世间最卑微却最温暖的怀抱里,像个真正的“小朋友”一样,被一勺一勺地喂食。
他卸下了所有冰冷的铠甲,露出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稚子般的柔软内里。在这晨光熹微的陋室里,在粥香的氤氲中。
在孙桂香一声声“小朋友”的低唤里,神明坠入了人间烟火,找到了最温暖的归处。